贴面之夜(2)

坐在小马扎上的二毛,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上铺的肖滨骂道,你他妈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肖滨放下手里的《笑傲江湖》,俯视着二毛胸前的黑毛,说,老板是个好人,每个月按时发你工资,你凭什么这样说人家女儿?其他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在二毛脸上碰撞,溅出各种形状的意味深长。二毛像被刺痛,腾地站起来,呀,那你说说,你凭什么每次不出力,还和我们领一样的工资?肖滨愣了一下,猛然坐起来,头不小心碰到房顶,也顾不得疼,忙说,你看,我们都是一样的岗位嘛……二毛刷地扔掉牌,拎起一个空啤酒瓶,瓶身上还挂着残留的液体。

肖滨往后一缩,身子紧靠住墙。二毛却把啤酒瓶塞到肖滨手里,指指自己因打架被咬掉一坨头发的脑袋,傲慢地说,男人要靠本事吃饭,你是靠本事吗?有本事你捣我一下,你捣我一下,就算你有本事!

肖滨梦游般握着寒气逼人的啤酒瓶,手心都是汗,低沉地说,我捣你干什么?我和你又没仇……

二毛跳起来就是一个嘴巴。

肖滨脸上一辣,像被放在火上烤,嘴角有些咸,估计流血了。但他还是不想打人。

二毛叉着腰,瞪着眼,一直在挑衅,现在有仇了吧?你倒是捣呀,捣呀,货!说着又探出脑袋,手还指着掉了一坨头发的地方,仿佛那是他长在身上的军功章。

肖滨感到自己有点晕眩,脸一边大一边小,他捂着自己大的那边脸嗫嚅道,你打我,是你不对,你,向我道歉。

二毛回头看了看那三个人,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笑而不语,袖手旁观。有的手里还捏着扑克,劝二毛算了,别耽误打牌。二毛大笑,又扇了肖滨一耳光,嘴里骂,我道你妈,我道你妈的歉……

忽然之间,一声钝响,世界安静下来。

肖滨看见二毛,像一株被镰刀收获了的玉米秆,重重地倒下去。二毛的肉脑袋和瘦瘦的啤酒瓶,一起开了花,红的绿的,争奇斗艳。肖滨看着自己手里残余的绿色寒气,像梦境一般抖作一团,完了完了,完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怕他个毛,你如果现在都不捣他,你还算个男人吗?

高大结实的李彩凤,不知何时飘然而至,是他握着肖滨的手,砸出那红绿相间的场面的。

二毛流了不少血,却没有死。医生说只是皮外伤,轻微脑震荡,休养休养即可。但二毛的表哥就是保安队队长,保安队队长是饭店第二股东的非正式小舅子……关系有些拗口,背后似有激流暗涌。年长几岁的李彩凤分析一番,建议肖滨主动辞职。

办完手续,肖滨回宿舍收拾行李,想和李彩凤告别,看见他也在收拾行囊,便问他,去哪儿?李彩凤头也不抬,边卷铺盖边说,那天也有人看见我了,没意思,我也辞了!

肖滨心中内疚,问他,什么打算?李彩凤说,准备到省城找份工作。肖滨低头说,自己准备去学电脑。李彩凤正拿着蛇皮袋装被子,喊肖滨搭把手,又接着说,你换个地方吧,在这附近,他们还会找你麻烦的。

肖滨帮着装完铺盖,忽然说,要不我也跟你去省城吧?电脑可以以后学。李彩凤却摇摇头,眼神复杂,拍了拍肖滨的肩膀说,回学校念书去吧,我们这种,不适合你的。

3、

下午洗完碗,擦完地板,又刷了马桶,肖滨小憩片刻,去楼道抽了根烟,继续回书房忙碌。他把上午没写完的宣传稿收了尾,又拿出峰会给的通稿资料核对两遍,确认没有纰漏,复制到公众号后台,配上图片、视频,排好版,给对接人发了预览。

十几分钟后,电脑微信闪烁,肖滨点开一看,不是峰会的人,而是头天晚上一起喝酒的刘老师,发来几个字:兄弟,在忙吗?

肖滨想起昨夜说好给他发信息的,就在对话框里打出李彩凤的名字,以及记忆中的籍贯、出生年份。但在点发送之前,他想了想,又全部删除了。

该给刘老师发什么呢?肖滨犯了愁。总不能说昨天喝了酒,一时冲动,而今天酒醒后,不想找了;也不能说还没想好;更不能说,名字忘了,等想起来再发。一时无言以对,便先准备次日的推文,一边上网浏览热点,一边想着找李彩凤的事,是主动收场呢,还是静待不了了之?许多事情是这样的,搁置,等待,到最后就会不了了之。

肖滨的公众号做了几年,有十几万粉丝,内容以犀利风趣又富建设性的时评为主,追热点是必修课,有大热点得熬夜,没热点也会偶尔发点别的,或者转载。但无论如何,每天更新是必须的,只有这样,数据才会稳定,数据稳定了,才有客户投广告。这事情,肖滨干得得心应手,虽然熬夜多,压力也大,写稿卡壳时还学会了抽烟。但相比之下,这算好的,肖滨此前干别的工作时,远没有这么顺畅。

那年离别后,李彩凤不知所踪。肖滨本想重返校园,没返成,几经周折,在第二年的春天,经亲戚介绍,去了一家央企的市郊加油站。

加油员的工作是三班倒,吃住都在站里。肖滨所在的宿舍是两人间,同一时段,一般只有一人在。肖滨难得清静,常在休息时看书读报。但加油站的图书室藏书有限,肖滨很快扫荡一空,百无聊赖,又不愿挤到女宿舍去看《马大帅》,就找来平时学政治用的纸和笔,自己给自己写故事玩。

肖滨对工作却不太精通,老是记错那些专业术语,比如把卤代烷灭火器记成卤煮灭火器,把干粉灭火器记成粉条灭火器,每月业务考试时,成绩总拉后腿。

一次上夜班,肖滨加油收到一张50元的假钱,同事建议肖滨“洗出去”:有个骑摩托的大爷,总喜欢黄昏时来加油,他眼神不好,如果把这假50给他,他一定不会当场发现,而等他发现了再回来,事情就讲不清了。但是肖滨不同意,他宁肯挨批评,让单位从他工资里扣。虽然50元对他而言不是小数目,是他月薪的六分之一。

一个夏天的午后,空中飘着细雨,肖滨给一辆红色的大巴加完油,交钱的人却打了他一拳,他也打了那人一拳。然后两只拳头展开,紧紧地握在一起。

原来那人是李彩凤。李彩凤和从前比变化不大,依旧高大壮实,没有更胖,也没有更瘦,只是头发留长了,风一吹,气势磅礴,像电影里的古惑仔。

问他所为何来,说是在跟堂哥跑车。堂哥闹了个客运生意,在省城和楼山县间往返,雇了司机,让李彩凤跟车,代表堂哥卖票收钱和负责支出。此前,大巴曾好几次路过这里,都未停留,直到这次,顺道加油。返程车乘客寥寥,车票已经收过,李彩凤说自己留下来有事,让司机拉人回去,第二天上省城再顺路接他。

晚上下班,雨歇了。肖滨请李彩凤在加油站对面的餐馆吃饭,一肚子话蠢蠢欲动。李彩凤却神秘地说,今晚我不跟你回宿舍了,去找女朋友。肖滨嘴张得碗大,问,女朋友?李彩凤又干了一杯啤酒,笑得光芒万丈,你也认识啊,在城里的移动营业厅上班。肖滨脸上的疑惑更盛,移动营业厅?我不认识人啊。李彩凤得意地拍了拍肖滨的脑袋,不认识?咱们以前的同事胡晓丽啊,你不认识?一个瘦弱娇俏的女子,浮现在肖滨的脑海。他们何时好上的,肖滨想不通。

第二天,李彩凤来肖滨宿舍,对他说,加油不是个长事,不适合你,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回去念书。他随手拿起肖滨的笔,在一沓纸上留了一串号码,说,有事打这个电话。

两个月后,肖滨自娱自乐写的故事,被站长暗访宿舍时发现,拿到市里的日报副刊发表了,站里深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