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扇了父亲一记耳光,父亲的脸上长出了五根手指印。指印是黄土地的颜色:一根黄,一根褐,一根黑,一根红,一根灰,像某种胎记,隐于皮肤之下多年,终于出现。父亲瞪着祖父,说,打得好!老人站在中间,拦住了紧握双拳的父亲。老人对我叫着,小宝,小宝!我们都开始后退。我扶着祖父退回了洋芋地,老人拉着父亲退到了马路上。我们中间隔着祖父的那一串脚印,在暮色中越来越暗,先是轮廓,然后渐渐全都看不见了。只有风经过,被绊了一下又一下,发出似愤怒又似无奈的不规则的呜咽声。
我已记不清祖父收获了多少颗洋芋。一行行秧苗、叶蔓东倒西歪地耷拉着,它们完成了结洋芋的使命后,终于等到了枯萎,心满意足地躺在黄土地上,和我一样看着祖父不知疲倦地继续刨挖。祖父挥汗如雨,身上冒出的汗水在黄昏的光线下散发出热烈蓬勃的气息。祖父仿佛不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而是一个在黄土地滋养下重新年轻、重新健壮起来的男子,穿梭在洋芋地的这头儿和那头儿,里头和外头。
夏天已经过去了很久,时间似乎是深秋。午夜的黄土高原,漫山遍野落满了银色的霜,像星河的灰烬倾泄于此。这已经是不知第几遍翻地了,祖父在搜寻可能漏掉的洋芋。他找得很仔细,尚未现身的洋芋也很迫切地呼唤着祖父,希望能被收进那只无底的口袋。
祖父发现了一颗漏收的洋芋,硕大如瓜,他对我不无炫耀地说,真是好收成啊!一如我十岁那年祖父带我收洋芋时说话的语气,喜悦而满足。十一岁那年,父亲把我从老家接到城里念书。十一岁之前的那些美好、纯粹的日子却常常出现在我梦中,使我不至于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寸步难行。离开村子前,祖父喊住了我,他抓了一把黄土,放在我手心,高兴地说,这片黄土地要出一个大学生哩!一些黄土钻出指缝,在风中轻扬,余下的则聚成一座小塔,光滑而纯净,在我手心升温。
祖父把洋芋放在我手心里,亲切地说,走吧,我们一起把它挂到天上去。
我手中的洋芋开始变得滚烫,似乎正在燃烧,又像有无数萤火虫在它的内部飞行。洋芋越来越亮,变成一颗发光的球体。我想起当年那把黄土在父亲的摩托后座上越漏越少的情形。无论我怎么保护那把黄土,它们仍然迅速地流失,眨眼间便回归大地了。那时我真想也变成一把土,这样就不必离开故乡。我感到我的身体自手心开始冰凉,只有眼泪滑过脸庞,滴在父亲的后背上,烫出一片深色的洞。
洋芋悬空,越升越高,越过我的嘴巴、鼻子和眼睛,越过我的头顶,越过树木,越过群山,越过云层,继续向上,向上,向上。我看到祖父朝远方走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颗发光的洋芋,每一颗洋芋的外表都散发着青黄色的光芒。光芒在跳动,似迫不及待的姿态。祖父一伸手,洋芋就跳了出去,挂在无边的夜幕上。他每掏出一颗洋芋,夜空就多了一颗星星。月亮出来的时候,祖父还在调整星星的位置。祖父把那颗最大的洋芋指给我看,我看到一颗星悬在夜空,像夜晚的太阳。星光灿烂,照得大地亮如白昼,黄土高原一片白茫茫,如铺了一张雪毯。祖父又将两只口袋翻出来,大地上洒落了很多不知是洋芋还是星星的碎屑,泛着银黄色的光,一闪一闪的。祖父的口袋空了,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儿,简直像是一副骨架站在那儿。好像他不是掏出来那么多洋芋,而是掏出了他的血肉。祖父似乎对星星的布局很满意,欣慰地笑着。我看到数不清的星星在跳动,天地正在变成一颗巨大的心脏。我想喊一声祖父,我想跪在他面前,哭或者笑,可祖父已经朝远方走去。
这时我听到了父亲的喘息声。父亲在奔跑。他脚步急促,踩乱了祖父留下的一个个脚印。不知道父亲去了趟哪里,他变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连鞋袜都丢了。父亲双手撑膝,气喘吁吁,像一棵在秋风中战栗的树。他呵出团团白气,用一种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哭泣的我。这不能怪他,父亲没有看到祖父远去的背影,所以才不哭泣。父亲抬头看着漫天的流星,久久不语,直到夜尽破晓,才开了口。父亲告诉我,祖母回来了。祖母从远方带来了雪。冬天几乎是和祖母同时抵达黄土高原的。在父亲箍的三孔窑洞前,祖母拍落了身上的白雪,掀起门帘,走进窑洞,脱鞋,上炕,垫枕,盖紧了被子。睡前,祖母对父亲说,希望能帮她换一口棺材。那口棺材太窄,她睡得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