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流星(3)

在我记忆里,祖父永远是这样一副醉态。他喝酒上脸,但贪杯。爱红火,爱拉话。无论喝多喝少,他都能和人划两拳,或吼几嗓子信天游。我的童年是由祖父弥漫酒糟气味的硬胡须蹭我脸蛋的画面和祖父挪着步子从各处酒局晃晃悠悠回家时喊我名字的声音构成的。再次归来的祖父对酒的情感依旧,他豪饮半瓶,仍意犹未尽,又捧起酒瓶,咂了两口,然后很满足地躺回原样。酒瓶倾倒,酒液流出,在瓶嘴处洇出一摊酒渍。祖父撩起上衣,露出肚皮消热,又在肚皮上挠痒,接着,他的两条腿、两只手都很无力地瘫在炕上,腹部不再起伏,脑袋也歪向一边。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父亲对匆匆赶回来参加祖父葬礼的我只说了一句话,你爷喝酒喝没了。三个月后,祖父不是躺在棺材里,而是躺在我面前,让我的耳畔重新响起唢呐高亢、嘹亮的丧音。

等祖父坐起来,脸上已褪去醉红,透着一种平静的苍白。仿佛他刚才并没有狂饮白酒,倒像是噩梦初醒。祖父扶正酒瓶,看着酒渍,愣了很久。白酒的辣味和透过窗棂的阳光让父亲皱起了眉头,他翻了个身,鼾声变弱。

后来我想,祖父和我那时候都很担心父亲会醒过来。祖父说,我这辈子就这点儿爱好,喝酒解乏呀。去山里受一天苦,回来喝点儿酒,出身汗,能睡个好觉。我谁也不怪,我能喝醉了死在炕上,值啦。祖父看了看父亲,说,这有什么不好给我说的,你爹怎么就哭得像个娃娃?你爹埋我的时候也像这样哭吗?我摇摇头,说,他只是抽烟,一个礼拜没讲一句话。我想起那几天父亲终日笼罩在烟雾里,指头和鼻尖都熏黄了,眼眶却只是泛红,没有滴泪。祖父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你爹年轻的时候,鸡毛蒜皮的事就能和你娘吵起来,真碰到了大事,却是个包,只会像牛一样,拿两个鼻孔出气。祖父滴尽瓶底的酒,面色又红润起来,他用大拇指蘸蘸那片酒渍,凑到舌尖舔,见我看着父亲,又说,你不要管他。他马上就会醒了。他可能早就醒了,只是不愿睁眼。他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管他。

——我的好乖孙,你能帮我再拿瓶酒吗?

祖父归来的季节,已到夏天的尾巴。只是过了一夜,黄土高原的夏日似乎就结束了。我不知道祖父化作流星归来,是不是裹挟着宇宙的冷冽,让我们村比其他地方更早入了秋。我们走在路上,路旁的树木都在扑簌簌地抖叶,风里已经没有夏天的那种干燥,多了些秋天的潮湿。秋风卷起枯叶、断枝和碎石,尘沙漫天,空气中凝出细线样的黄褐色气流,使我眼角发凉、鼻痒难耐,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们在去洋芋地的路上。

祖父走在前头,双手有力地挥着,每走一步,都在黄土地上踩出一个结实的轮廓。我跟在祖父后头,踩着他的脚印前行。祖父踩过的地方,古老厚重的黄土地变得柔韧而富有弹性,似无数绳索结成网,在秋风中晃动,我必须双脚精准地嵌在祖父的脚印中,才不至于摔倒。

祖父却越走越快了。我看到他脚下的黄土地如明亮的鼓面,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颠。他左看看,右看看,显得如孩童般兴奋。高山、沟壑、河滩、地洞;灌木、荆棘、泥沙、滚石;梨树、桃树、杏树、枣树;玉米、糜子、谷子、洋芋……祖父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似乎在重新认识他生活了七十五年的黄土地。

其实,祖父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已经不下地了。他老了,除了喝酒,其实什么也不干了。我们要接他到城里住,他差点儿一酒瓶砸断父亲的鼻梁。祖父说,孽子,你要把咱家从黄土地连根拔走呀!祖父说,我生在这儿,就得死在这儿。哪怕死在别人家窑里,我也不会去城里住。那是一片长不出庄稼的土地,只能长出一茬茬没有根的人!祖父和父亲吵得很凶,几乎就要动手了。父亲被祖父的粗嗓门儿压着声音,驳不了几句话,只是挨祖父的骂,一张脸也跟喝了酒似的,气得脸红涨涨的。

后来还是母亲让他们父子俩停止了争吵。母亲既没有帮着她丈夫,也没有顺着她公公。她其实就没说什么话,只是喊他们到院前吃晚饭。母亲说,今天吃羊肉饸饹,一会儿面坨了,不好吃了。母亲就是在他们父子俩吸溜吸溜吃面的时候,把理儿给他们说清楚的。吃罢,父亲递给祖父一根烟,两个人吞云吐雾,你一口,我一口,你一句,我一句,有了商量的意味。父亲那阵子正在外地忙生意,和祖父闹僵之后,也就任由祖父住在老家了。能有什么办法呢?人老了,脾气就成了一块硬石头,别人是撬不动的。

父亲早有在老家箍窑的想法了。只是祖父到了晚年,固执如铁,不听他人言。你们谁都不能帮,我自己能行,我能把窑箍起来!他在前村捡一块砖瓦,后村拾一截木头,去赶集时,用驴车拉回一袋袋沙子。所有材料都分好类,整整齐齐码放在父亲后来箍新窑的地基处。那时那块地还未推平,还是一片油绿的玉米地。祖父逢人就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在这儿箍窑哩!可是祖父没有等到他亲手摞第一块砖的那天,没有迎来亲朋好友欢聚暖新窑的那天,也没有能够在自家窑院前搭起自己的灵堂。祖父的葬礼是在别人家窑院前办的。那户人家在我儿时便搬到了城里,村里的窑洞长期借给我们住。我儿时的很多记忆原本在那两孔窑洞里清晰可辨,直到父亲把我接到城里念书才日渐模糊,等到祖父上山入土,关于窑洞的一切似乎都从我脑海中凭空消失了。

我们到了洋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