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贼

在“醉香粤”等陈凯旋,我挑了靠窗位置。服务员上了壶陈皮菊花茶,并递上纸质菜单,没让我扫码点单。我把目光移到细雨蒙蒙的窗外,雾气浓到对面高楼都模糊不辨。餐厅位于二十八楼,脚下街头的车辆和伞移动缓慢。潮湿给人带来不适,即便是“醉香粤”这样高档的茶餐厅,原木桌面也黏糊糊的。

餐厅里播放着香港歌星成名曲。大厅里除我只有两小桌客人,一桌是一对中年男女,另一桌是三个打扮时髦的女郎。我离他们都比较远,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声。我感到满意。我不想与陈凯旋说话被人听见。包厢也都空着,午餐时没必要进包厢,最小包厢都有两千块最低消费。

人影一闪,陈凯旋到了。他穿了一件米色风衣,领子高高竖起。

“这天还戴围巾啊!”我的意思是怎么戴一条花围巾。

陈凯旋笑笑,把花围巾放到桌角,掏出丝绸手帕,轻轻地擦拭无框六角眼镜片。围巾边上刺着一朵黄玫瑰。我记得以前南斯拉夫还是罗马尼亚电影里出现过黄玫瑰的镜头,忘了是窃贼的暗号还是标记。

“哎,菜没点?”陈凯旋举起手机要扫码。

我连忙挡住镜头。“不用扫,我点过单了。”

“一定简单点啊。”陈凯旋很认真,却又有点迟滞。

服务员上了几道菜后,他才把目光从窗外移回来,叫一声:“太多了,吃不掉浪费。”

也许是铺满餐桌的各色海鲜刺激了陈凯旋,他目光落到了我身上。“你最近忙什么呢?”

“还有什么好忙的?生意这么难做。”我必须把自己说得几乎无路可走,才说得出求陈凯旋的话。

“上个月我把新区那套别墅卖了,还了拖欠的工资。唉!真是没法搞。”陈凯旋用叉子一挑,芝士焗的龙虾肉被拉出红红的壳。

黄白相间的肉像我的心事,一下子被摊开到白色瓷盘里。我放弃这道菜,把筷子转向金枪鱼片。“你这么大的老板,还会欠员工薪水?”

“嗯,这完全是两个世界。”陈凯旋两三口就把半只龙虾吞了,擦擦嘴,指指我又指指自己,“你认为的和真实的现状,永远不会重合。”

熟识陈凯旋之后,我才知道他以前曾是一个诗人。“经营现状总不至于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吧?”我还是认为他在回避一眼就能看穿的这顿饭的意图。

窗外雾气越来越重,再往下看,路口、汽车、行人都不见了,只有几条钢筋混凝土建筑轮廓线坚挺着。

服务员上菜节奏像许冠杰歌曲的节奏,温柔地端上菜品,优雅地撤走空盘。

“我不准备在这里待下去了。”一盘六个生蚝,陈凯旋吸溜进五个。

我如意算盘落空。原本我微微弓着的腰挺了起来。我又回到二十年前,与陈凯旋平起平坐的时候。“你也真是的,有这么大的盘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大概是我说话声突然增大,陈凯旋停下手中筷子。“你还记得大楼失窃案吗?”

“我怎么忘得了呢?”我也跟着停下筷子。

他说的大楼,是我们以前共事的单位所在的商务写字楼。大一点儿的公司租上下两三层,一般的公司占一层或半层。我们公司是典型的家族小公司,五个人只租三个房间。老板是个大胖子,自然独占一间。他天天打游戏、看光碟。坐我们那间最里面的是老板姨父许建国。许建国以前在机关里待过,下海也就前几年的事。老板让我们叫他许经理。整天在外跑业务是老板小舅子童飞。陈凯旋与老板一个姓,是他堂弟。第三个房间最神秘,只有许建国有钥匙,我反正从没进去过。虽说我跟老板不是亲戚,可他是我父亲的学生。父亲看我从国外学了像是很牛的MBA,结果回国后“干啥啥不行”——这是父亲的话,我却认为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父亲让我来大胖子老板这里打工,至少不会一再亏他的钱。这个公司虽小,生意还不错。童飞说是他的功劳,许建国从鼻孔里哼一声。陈凯旋则在旁边撇嘴。我懒得去打听里面的是非曲直,这个工作说到底是临时的,没人想做到退休。许建国似乎不一定,已经快五十了,再做十多年退休也很正常。

但是,一桩看似跟我们公司没有多大关系的盗窃案成为一个重大转折点,从此公司经营急转直下,业务减少、利润下降、工资拖欠,陈凯旋第一个离开公司,随后走的是许建国。我离开时,老板又补充了两三个员工,似乎都是童飞那条线上的亲戚,准备力挽狂澜。不过,在我离开一年后,公司名字在写字楼的楼层指示牌上消失了。

“哎!我的这些事情,都与那个案件有关。”陈凯旋开始吃提拉米苏。

“这事过去都十年了。”我也不急着问什么原因,心里愁的是这里借不到钱下一步该怎么办。

陈凯旋挥手叫来服务员:“有烟灰缸吗?”

“对不起先生,这里是无烟餐厅。”

“那你把空调关掉。”

“对不起先生!空调在除湿。”

陈凯旋瞄了一眼服务员,再点了一杯咖啡。

“我在你后面进了公司。”他盯着我说。

“什么?”我一时抓不住重点。

“确切地说,我在窃贼后面进了单位。而你是在窃贼之前。”

一下子,当年的场景回血般迅速充斥了我的大脑。张国荣快节奏的《拒绝再玩》打断了我的思绪。

陈凯旋凑近我问:“你说过,最怕警察问的就是走的时候有没有关防盗门,对吧?”陈凯旋把花围巾套上脖子,撇嘴嘀咕道:“空调风对着我,颈椎吃不消。”

我点点头,警察现场调查过后,我的确在小酒馆对陈凯旋吐露过担忧和窃喜。我最担心的事,警察居然问都没问。只取了我的手模和鞋模。当时,陈凯旋听后,把满是酒气的嘴凑在我耳边说:“监控在出事一周前坏了。”其实,我后来也想通了,员工晚上回单位拿个东西,走时匆忙忘关防盗门,这很普通。警察关心的是窃贼留下的痕迹,大楼管理者关心的是安保有没有巡视、关门。令我疑惑的是,怎么恰巧监控就在一周前坏了呢?

“那么,那天你到底做了什么?”我的记忆里没有关于陈凯旋的情节。

陈凯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起身去洗手间。

餐厅午市差不多结束了。空荡的大厅即将迎来喝下午茶的客人。服务员过来,收去午餐餐具,摆上坚果、水果、小点心和红茶壶。我付了这一轮的钱,可以吃到傍晚五点钟。

突然间,我为陈凯旋的吃相感到羞愧,一个知名企业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我打开手机在网页上查陈凯旋名字,跳出来的文字、图片、视频,满眼都是“向世界一流咨询公司迈进”的口号。有的直接从陈凯旋嘴里说出来,有的通过媒体报道出来。我往下拉着,眼睛盯着搜索负面消息。终于,一则微博吊住我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