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芋地明明就在村东头儿,我儿时还去帮祖父追过肥料,拔过杂草,到那儿不过祖父一袋烟的工夫罢了,这次却走了很久,才看到那块地的灰色地皮。我忘记了时间,只记得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风越来越凉,地上的枯枝败叶不断冒出来。我只是不断提醒自己,要踩在祖父的脚印里。我们饿了就吃山上的红富士、红香酥梨和红枣,渴了就下到河滩,以手作瓢,痛饮溪泉。
走了那么久,祖父仍然精神矍铄,毫无倦态。他步履不停,时不时回头对我说,我们快到了。夜深时,天地浓黑如墨,星星在黄土高原的头顶发白。月光如镰,收割一切声色。世界愈暗,阒然无声。我又累又困,几乎看不清祖父的身形,却感到祖父的影子在领着我继续向前。月光下的祖父融入了天地,仿佛无处不在。他一直在对我说,走呀,别停。
祖父的声音让我想起他和祖母临别前的最后一刻。那也是一个无声无色的秋夜,我们一大家子挤在窑内,灯泡昏黄,窑壁上映叠出一个个拱形人影。窑内的悲伤也在无声无息地延长。祖父坐在炕头,陪伴病重的祖母度过了死亡前的平静时光。祖母看着他的老伴儿和子孙们,欣慰地笑着,离开了人世。祖父轻轻托起祖母垂下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似乎想给他的老伴儿更多的温暖。祖父说,别走呀,等等我吧。祖父的叹息和哭泣让我们一大家子的心潮湿了整夜,直到黎明破窗,将一缕明晃晃的阳光打在祖父的身上,泪眼蒙眬中,我们才发现祖父已经不再哭泣,而是和祖母一样在笑。祖父就在祖母最后的微笑中等待了十年零三个月,也驾鹤西去了。
黄土地上躺满了洋芋的枯秧,都是秋风中迟暮的模样。祖父踩过,干瘪的叶蔓发出虚弱的脆响。一抬脚,脚底粘上一层碎叶子;落脚后,碎叶又盖在泥土上。我们没有带农具,祖父和我也不是要下地干活的打扮。事实上,这块洋芋地也并非祖父种植了几十年的土地。祖父去世后,他的洋芋地无人打理,早已荒弃,如今只有裸露的干燥的黄土块儿,大的、小的,卧在地里,似乎知道不会有人再为播种而打散它们。
祖父站在这块洋芋地的地垄上,双手叉腰,微笑着对我说,今年也是好收成呀!你看那叶子多宽,洋芋也不会小!不远处有人在刨洋芋,埋着头,弯着腰,身影在阳光下移动。我不能像祖父那样一眼就认出村里的老朋友,只看出那是一位像祖父般年迈的老人。祖父对我说,你应该认识他,你小时候没少在他家吃炸糕和饺子,还好几次把尿撒在他脖子上呢。
祖父带我来的不是我们家的洋芋地,而是他老朋友的洋芋地。我对这位老人的记忆并没有因为祖父的提醒而复苏,只是在祖父和他交谈的时候,发现他瞎了一只眼。大概因为常年劳作,他的脑袋像糜籽般低垂着,经年累月风沙的侵蚀,使他整张脸爬满了蜈蚣般的皱纹。老人在和祖父说话,但另一只眼不是看着祖父,也不是在看我,而是看着远山的某处。那座山上埋着祖父。
老人说,我另一只眼也快瞎啦……
祖父说,今年也是好收成呀!
是啊,你看叶子多宽,洋芋也不会小!
祖父摆开架势,以手为镰,以脚为锄,开始在洋芋地忙活。他拨开枯秧,拔出芋根,刨出洋芋,揣进口袋。一颗,又一颗。祖父不像是在挖洋芋,而像是在寻找埋在黄土地里的某种宝藏。每一颗洋芋都光滑完整,不会遭遇被锄头误削成两半的命运。祖父抹去湿泥,吹掉杂质,掐掉新芽,用手掌轻轻摩挲。洋芋在祖父的掌纹中变得更浑圆,像颗颗饱满的蛋,散发着淡淡的青黄色光芒。祖父将洋芋放进口袋,似乎怕它破碎,手伸进去,在袋中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洋芋的位置。我听到祖父的口袋里传出洋芋表皮相互摩擦的声响。“沙沙”“沙沙”……祖父的口袋明明很小,却装了一颗又一颗洋芋。口袋既没有肿胀凸起,也没有让他身体失衡,无法行动。甚至只轻轻一跃,祖父就从沟渠这头儿跳到了那头儿。祖父的口袋仿佛是永远装不满洋芋的洋芋窖,贪婪地吞掉一颗颗黄土高原生长出的粮食。从清晨到傍晚,我们都在洋芋地里忙活。老人就在田垄上静静地看着我和祖父。我不知道老人的那只眼是看着祖父,还是看着我,抑或远方。
老人离开前,父亲出现在洋芋地旁的槐树下。父亲变了,西装革履,头发油亮,身上重新散发出城市商人的气息。父亲向我招手,我跑到他跟前。父亲打量着我,像看一个陌生人。父亲说,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明白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感到眩晕,脚下的土地似乎轰然塌陷,整个人仿佛坠入梦境。我看到父亲开始和那老人交谈,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竟听不清楚,只觉得风变大了,变冷了,像流水堵住我的耳朵。这时祖父也走了过来,他光着脚,浑身裹满泥土,面色灰黄,简直像一颗刚从黄土地里钻出来的洋芋。祖父每走一步,都震落他身上的一层薄土,薄土像蛇蜕皮一样,一层又一层脱落。祖父两只手按着口袋,口袋里是数不清的高原果实。而他身后的黄土地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晰而完整的厚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