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杀年猪,把各方人士都请来会餐,把杀猪的烩酸菜、苦肠、血肠给街坊送去一碗,以此答谢。既是一年的结束,也是一年的开始。
为了杀头年猪,春天买了一头五十多斤的小克朗,俗话说,买克朗要“春买坯子,秋买膘”。隔年的猪,骨头长成了肉香实成。全家人都特别上心,一瓢一瓢地喂,一顿都不落,指望它多长几斤肉。妻子去割猪食菜,钻苞米地,脸和脖子都被苞米叶子剌出一道道血印子。不管是烈日当头,还是阴雨连绵都得出去。回来用菜刀剁碎了,烀熟了,一天三顿。就连淘米泔水、刷碗水都一点儿不扔,所有的菜叶,从地里薅的杂草,都扔到猪圈里,都给猪吃,眼巴巴地盼望着它长大。秋天,年迈的母亲,到生产队收完的庄稼地,捡苞米,捡豆荚,都给猪吃,让猪抓秋膘。落雪了,每天给猪加一点儿米糠、大窝瓜、西粘谷、菜帮子等都煮熟喂猪。这猪看上去还挺胖,可是长得不大。能有这么一头猪过年,就不错了。由于住得离村子远,避开了交官猪的任务,可以放心地杀年猪。这样就可以补充一年的荤油吃,不然,全家四口人总计一斤豆油,实在是难以用到月末,断齑之炊,清汤寡水。再说,这是结婚后自己顶门过日子的头一年,能杀年猪也证明生活有一点起色,因为已有好几年没杀年猪了,似乎这一切都可以在这次杀年猪中得到满足。为了把杀年猪的时间安排得充裕一点,该请的人更全些,日子选在寒假里,能有更充足的时间准备饭菜,尽兴地喝酒。
杀年猪的日子确定以后,头三天就给猪减食,停糠食,换粮食,喂稀食,给猪净肠子,还特意喂了一顿豆饼,给猪吃顿挨刀饭。清早起来,我与父亲绕了四根麻绳准备绑猪。父亲说,四根另有说道,这叫四季平安。四根绳子也各有用处。抓猪时用两根绑猪腿,一根绑猪嘴,另一根等开膛时,拴灯笼挂。用过的三根,还各有用处。一根是捆四个猪蹄子和猪尾巴,一根是用来挂猪头,一根是用来捆猪肠肚。
我俩绕抓猪绳子时,母亲在烧猪水。头几天就借来猪梃、刮板,还有大秤,都放在厨房的墙角,杀猪刀早就磨快了,桌子在院里摆好了。
父亲进屋拿来杀猪锓刀和一根筷子,站在猪背一侧,叉开双腿,把刀把放在右脚背上,用左手把筷子伸进绑猪嘴的麻绳,把绳扣夹在食指与中指中间,攥住筷子,把猪头提平,左膝盖顶住猪头,用刀比量一下刺向心窝的角度。叨念着:小猪,小猪别见怪,你是阳间一道菜,今年去了明年再回来。然后右手从脚背上拿起刀,握住刀把,刀刃向着猪身,从脖根斜向猪心窝刺入,猪一声尖叫之后,急促喘息,随后几声长吟,四蹄一阵抽搐,一股暗红的血从刀刃挤出,沿着刀把射进桌下面装着半盆清水的搪瓷盆,接着父亲慢慢地拔刀,血流如注。母亲攥一把秫秸梢不停地搅动,随着猪血流出,搅起血的泡沫,在盆里旋转成暗红色的漩涡,浮起的血色泡沫渐渐变成墨色的血筋,把秫秸梢粘在一起,猪的挣扎渐渐平息,血流由喷涌到流淌再到滴答……
父亲松开提猪头的手,猪头垂了下来。撤出木杠子,解开四蹄绳子,那猪软绵绵地躺在桌子上,猪肚子也瘪了下去。父亲又在一条猪后腿靠蹄夹子上边,片着割开一个口子,用刀尖向里扎了一下,然后串皮把猪梃插进向前探到肋巴,抽出来又斜向肚皮伸到对角的前腿腋窝处,抽出来又向背部捅到脊岭,三个方向都捅到了。蹲下来从气口用嘴往里吹气,我在旁边用木棒捶打,把吹进的气向前赶到猪的全身,直到四蹄耳朵都鼓胀起来,胖得像个布艺玩具猪一样,用抓猪的绳子把气口扎紧。这个环节叫梃猪,是为了好煺猪毛。俗话说,杀猪不吹——蔫煺(退),言即出于此。
吹完之后,我和父亲把猪抬进屋里,放到锅台上,大锅上横放一块木板,把猪四蹄朝上躺在锅口上。父亲用手摸了一下锅里水温,了一瓢贴着猪肚皮慢慢横着浇,让水戗茬流进毛根,三瓢过后,用手一抓猪毛大片脱落,“得不得,三瓢水;先烫腰,后烫腿。”煺猪动作要快,水淌到哪儿,就得刮到哪儿,不然猪毛就会被烫住。父亲煺猪还是很麻利,用刮板三下两下就把猪的肚皮和中间刮得干净。猪小,几瓢浇过之后,很快就把中间和后鞧煺完,然后煺猪头,这是不好整的地方,猪的五官都在这里,坑包褶皱,沟壑遍布,这要比煺完全身都费工。父亲虽然不是职业杀猪的,但都是自己杀年猪,从来没有求过别人,而且收拾得特别干净。
我和父亲一前一后攥住猪腿,把煺完的白条猪抬进堂屋里,放到饭桌上,又用温水和凉水刮几遍,看着摆在眼前白胖细嫩的年猪,全家人别提有多么高兴。母亲和妻子在收拾锅台,清扫猪毛,刷锅,烧水,准备烀肉……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喜悦,一切都在有序而愉快地进行着。
这一阵忙活,父亲有些累了,躺在炕上直一直腰,起来磨了几下刀,先在脖子杀猪刀口那里横着一刀,割断气嗓与食嗓,之后顺着正中从脖子到胸口再到肚皮划开,直到尾巴根,把囫囵个仰卧的白条猪切开一个T字。怕划破肠子,不能一刀割透,割开皮肤后,在肚皮中间各扎个小口,伸进手指把切开的肚皮提起来,在心口窝轻轻地用刀根切透,一股膛臭味“噗”出来。人们在这臭味中享受着喜悦,杀猪开膛就意味着猪肉快下锅了。父亲再用斧头劈开胸部肋骨,握住前蹄,用力一按,咔嚓一声,掰开胸膛。趁热用碗把前腔里的膛血出来,倒在装血的盆子里放在炕头盖上,防止猪血凝固。完膛血,把气嗓和嗓道一同拽出来分开,这叫取出硬下水,就是掏出来灯笼挂,用一根麻绳拴在气嗓根部,我接过来挂在门框上。接着取软下水,在下膛里把香子油扒下来,再撸出苦肠,把两头系好。然后切开护心肢(即膈肌,也就是在饭店吃的罗底肉),把猪肚芯拽出来,系上割断的肠子头,再把大肠头旋下来,之后用盆在桌下接着,把肠子从膛里整体扒到盆里,放在炕上用布蒙上,也是怕凉。猪肠子叫软下水。然后就劈猪肉柈子、烀肉、煮老汤、灌血肠。
在父亲割下猪头的时候,我第一眼就好像发现了不祥之兆。看见在猪脖子切开的瘦肉里,似乎有一个乳白色高粱米大小的颗粒。这也是我在心里一直担心的事。我用食指抠起一个,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光滑的颗粒中间有一个硬核,再看不止一个,分布在瘦肉中间。仔细再看,千真万确。顿时,脑袋嗡的一下子,我愣在那里。
眼下的家境,一贫如洗,真是财神爷甩袖子——镚子皆无。因结婚负债要两年的工资一分不花才能偿还上,而且一年到头都不开支。本想种点地吃粮有余,采点山货卖钱补充生计,可是初来乍到,山场不熟,又因上班时间的限制,所收无几。眼下又杀出个豆猪,更是大失所望,使我陷入极大的苦闷之中。不用这种方法答谢,实在是钱打不开点,拿多了没钱,少了拿不出手。再说,也没有这样排场。
第二天,母亲问我,咋不张罗请客呀,趁着肉啥都没冻呢。过几天要生孩子了,坐月子不能请客,人家不能进月房。
我说,不请了。
咋不请了呢?
这不是有豆了么。
在早也杀出过这样的猪,咱们也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