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那怕啥的,以前都吃过。我不怕,我吃。
我心里还是过不去,于是上山了。一是找柴火,二是散心,把大山作为排遣苦闷的去处。
邻居听见杀年猪了,没见到请客,也觉得有点诧异。有的投来异样的眼光,认为这小子真抠,杀猪连邻居都不请。
一个好心的同行暗地告诉我,你把豆挑出去,别对别人说,谁也不知道。这一年到头不开支,还有老人,要不你咋整啊!
我觉得心里过不去,不能请好朋友吃这个。自己苦闷着吧。
年越来越近了,拜访答谢的事迫在眉睫。我不想去借钱,也实在不愿意开口,欠的那些钱还没有指向呢。光愁也没有用。我还是去山上拉柴火,准备明年烧的,把苦闷发泄在斧头和锯上,发泄在拉爬犁的绳套上,使劲地装,使劲地扛。因为年轻,干活不愁力气,回来累了,就睡觉。
眼看到小年了,再不安排年前就来不及了,我也没有想出别的办法。妻子说,要不去把豆猪肉卖了,卖钱再买东西串门。别人杀出豆来,自个儿不吃的也都卖了,也没有扔的。
我想,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自己怕有病不吃卖给人家,这不是丧良心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做,眼前这年关过不去;做了,有悖良心。再说,我最不愿意卖东西,从小就没干过。总觉得站在那里不得劲儿,特别是见到熟人,更觉得不好意思。可是眼下,真的没有办法,不然,这个年是过不去了,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年关的滋味。面对快要临产的妻子、年迈的二老,哪都要用钱呐!一个刚成家的男人,在第一个年关,处于这样的困境,总得扛过去呀!无奈!我鼓起勇气,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违心的事情——卖豆猪肉。
其实,自从发现豆猪肉之后,我的心思就不在这猪肉上了,甚至都没有好好看看,一看心里就难受,随便由父亲砍成四角。我去卖豆猪肉,做了一些技术安排:亲自把大块的肉都毁成小块儿,切成每块二斤三斤的,最大的四五斤,谁买的时候只能成块卖,免得在割肉的时候发现有豆。割开后把肉冻实心后,又放到水桶里蘸了一下,外面冻上一层薄冰。不是为了增加重量,是怕把装肉的麻袋毛粘上,让人看着埋汰。又向邻居借了秤。
清晨,寒冷威逼着一切。山村被严寒冻凝固了,似乎一切都在严寒中停止了生息。除了草屋顶的烟囱冒出的几缕淡淡青烟,再也看不到活的气息,人们还在梦乡之中。
我骑自行车上路了,太阳从山脊的树枝上露出来淡红的脸。寒冷清苍的林间似乎有些暖和。我停下来,靠到路边,立稳了车子,解开围脖,又摘下帽子,右手拎着帽顶,向左手拍打了几下,想甩掉上面的霜花。围脖、帽耳子都冻成了冰溜子,眼毛都结了霜花,额头都是汗水,头上冒着热气。但立刻就感到耳朵冻得受不住了,马上戴上帽子。看看托架上的麻袋和秤绑得还挺结实,心里就有几分放心。
到了山外,我选择个偏僻的屯子,主要是怕被熟人看见。屯里的人们刚刚起来做饭,几户茅草房的土烟囱冒出或浓或淡的炊烟,弥漫在房顶不肯散去,小小的山村似乎还朦胧在沉睡之中。我推着车子进屯,道两边是歪斜的木障子,有粗有细七高八低,几乎每家都没像样的院子,用两根饭碗粗细卡杈,支上一根横木就算是大门。多数人家只埋了两根门柱,还是东倒西歪的。院子推出的雪,在门口两边堆个雪包,走了几步,听到了门响,循声望去,道北有一位妇女端着一个盆子出来,站在院子里的木障子边,抬手把那盆子往园子里一扬,转身又到房山头去了。不多时又进屋了。那个搪瓷盆子被她放在地上,又捡起来,再放到房门旁,落地声都可听到。我从声响中断定,这个女人也是刚刚起来,倒完尿盆子,又去房东的茅道子方便,之后紧忙回屋了。这么寒冷的早晨,谁都不愿意在外面多停留片刻。正在这时,倒尿盆的女人捧个大木瓢,从院里走出来,看样子是换豆腐。头上戴一顶破狗皮帽子,可能是头发蓬乱的缘故,或者是帽子小,只扣在脑袋尖上,两个帽耳子支棱着。穿一件黑棉袄,外面套一件蓝布袄罩,紧紧巴巴裹在身上,趿拉着一双大胶皮鞋,又厚又脏的手捂子,把那双手装在里面,把手腕子留在了外面。
倒尿盆女人看我推着自行车张望的样子,就问我,你找谁家?
我说,我是卖猪肉的。
卖猪肉,你咋不吆喝呢?我看你也不像是做买卖的,我还寻思你是找谁家来送礼的呢。
倒尿盆女人说着,向我走过来,我看看你的猪肉怎么样。
有人要看,我自然很高兴。急忙解开捆绑的绳子,把麻袋放到地上,打开麻袋向外挽开,尽量把猪肉露出来,又拿出一块腰盘放在自行车托架上。
倒尿盆女人看过猪肉说,这猪肉真挺嫩的,皮薄肉膘也挺好,煺得还真挺干净,就是买不起呀!
还没等说价钱,转身就要离开。这时候,有个大嗓门的女人,在道南斜对面院子里搭腔了:二肋脦,一大早晨和谁唠嗑呢。
倒尿盆女人说,卖猪肉的。
大嗓门又说,你是看猪肉哇,还是看卖猪肉的。这半天了,你不买猪肉逗啥哏呢,不去换豆腐,没事闲咯叽啥呢?
倒尿盆女人回敬说,不买那还不行看看?我要走了,你来跟我咯叽吧!
倒尿盆女人趿拉着破胶鞋走了,特意把“咯叽”说得模糊。
我想,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两个女人就这么多故事。两个女人吵醒了沉睡的山村,给这寒冷寂寞的清晨增添了生气。然而,旧房茅舍,拉杂的院子,杂乱的木柴堆,掰得半截的障子,却无法让人们的心情舒服起来。
这时,大嗓门来到跟前,看了看车架上的那块腰盘,说,这猪肉真挺好。别看猪不大,还不是当年猪,是去年的。
我感到奇怪,问那大嗓门,你咋知道是隔年猪呢。
大嗓门指着脊梁肉膘说,我从这道红线看的,有这道瘦肉的就是隔年猪,看这个保准,我们老爷子告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