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尤去了1989年(6)

从小饭店出来,仔尤要回家,向飞心里发了狠,他拉着仔尤让他上了自己的小拖车,把仔尤带回了自己租住的地方。那是一栋破旧的楼房,楼道里黑漆漆地堆满杂物,租客大部分是像向飞这样的、给孩子陪读的打工夫妇。房东是个黑瘦女人,她每天坐在楼门口玩儿手机,也招揽生意,主要是招揽日租客。

两个人走进向飞的小房间,仔尤又点燃一支烟,看看房间里,一张双人床边加了一张板子,房间里还有一张书桌,几把椅子。进了屋子,向飞也不招呼仔尤坐下,他双脚蹲在椅子上,突然呜呜哭起来。

仔尤也不说话,掏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像是被烟呛到了,连声咳嗽起来。稍稍平息一点儿,他又猛吸一口烟,又是一阵咳嗽。他弯下腰弓着背,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咳嗽出来。

向飞慌忙从椅子上跳下来,给他倒了一杯水:“你一回来,我就听见你咳嗽,你肺不好?到医院看看吧。”

仔尤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蹍灭,喝一口向飞递过来的水:“几年前犯下这毛病,去医院就麻烦了,上一次非要我住进ICU。”

“你一家人日子过得清苦,未必我是闭着眼睛的。那个院子……咱们有合同。”仔尤说完推开门低着头走了。

晚上向飞躺到床上翻个身。觉得格外热,把压在背面上的一床毯子掀掉,觉得心口还在冒汗,索性爬起来。女人早已回来,呼呼地睡觉。向飞叫醒女人:“仔尤是不会给咱们房子了。这种人很轴的,你没看见,他头顶上长出两个漩涡。”女人狠狠地说:“仔尤不愿意毁了合同,就只能法院去见!”

向飞知道,到法院,他们也赢不了。

女人每天唠叨,向飞每晚睡不好觉,觉得憋屈又没有章程,只有喝了酒,才能勉强睡着。有一天他喝着喝着就倒下了。

九、

向飞在医院做CT检查时碰到了仔尤,他刚进走廊,看到了仔尤迎面走出来。他脸色蜡黄,看着很是虚弱。向飞的女人问仔尤怎么了,他轻轻一笑:“没事,老毛病了。”仔尤又问向飞是怎么了?向飞女人说,向飞是急出了病,女人还要接着说,向飞拉住了她,对仔尤挥了一下手,叹了一口气。

有到城里办事的老乡,给向飞捎来一个信封。向飞打开,里面竟然是跟仔尤那份购房合同。向飞看见合同,长出一口气,身体轻松了好多,他让女人赶紧回村,把五爷给的那部分房款退了,以免夜长梦多。

向飞出了院,身体也有了力气,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面盆村,有了拆迁款,他就是有钱人了。买上三套楼,住一套,租两套,两个人都不用工作了,打打牌,把孩子培养好是正事。对了,房子都要写他的名字,女人靠不住。

向飞正思忖着,在村口遇到了阿牛,阿牛叼着烟卷,得意地对向飞说:“拆迁又没有消息了,你知道吗?”“又不动迁了?不是有公告要拆迁吗?”

阿牛说:“市里新换的领导,说咱们村是具有保护价值的老房、古民居,不能随意拆除。”向飞抓住阿牛的胳膊说:“这是真的?怎么可以这样?”阿牛把向飞的手拿开,自己往前走,想这个向飞被拆迁弄得不正常了吧?向飞追上阿牛又问:“你看见仔尤了吗?”向飞想,仔尤如果还愿意买他的院子就卖给他,五爷会给他买的。孩子要在城里上学,自己实在耗不起。女人又会闹得心烦,有钱才能交首付买房。向飞问阿牛:“仔尤在哪儿?在五爷家吗?”

阿牛说:“那神经病,离开你家老院子那晚上,来了不少人听他唱歌,正下着大雨,他就那么在雨里唱。唱完了,咳嗽得厉害,第二天还是背着吉他走了。穷得连个铺盖卷都没有,我看,他那身子骨撑不住这个冬天。五爷都让他气病了。”

向飞回到自己的家。院子被仔尤收拾得整整齐齐,像是在等待他回来。他走进以前睡觉的正房,刷得洁白的墙壁上,挂着一把蒙尘的吉他,正是向飞一直没有找到的那一把。

向飞似乎听见仔尤拨动琴弦,在唱:

……

去年别离我曾对你说我们会再聚首

在那枫叶红菊花黄的时候

如今那树上的枫叶红了

如今那山上的菊花开了

我已归去,归去,归去

……

向飞闭上眼睛,流下眼泪,想,仔尤回他的1989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