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尤去了1989年(5)

七、

仔尤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苍白,人也滋润了。向飞买了肉跟菜,他们在向飞院子里吃火锅。仔尤用孩子一样狡黠的目光看着向飞,然后跟向飞讲房子的改造计划。向飞问他:“村里冬天会冷的你这咳嗽……”仔尤说:“反正我就看星星。”向飞看了仔尤一眼,长吁一口气。

向飞女人还是嘀嘀咕咕,说五爷只给了一半房款,怕他反悔,让向飞跟五爷签个合同。向飞说五爷手里有钱,他只不过是一口气拿出那么多钱心疼。

第二天向飞又找到五爷,说签合同。五爷说自己不识字,让向飞跟仔尤签合同,以后房子写仔尤名字。

仔尤将向飞前后两个院子简单装修,拉来废旧船板当作吧台,院子里种上月季。彩凤在前后院子中间的拱门旁边种上了风车茉莉,是从她家移植来的大棵,带着花骨朵来的。绿叶白色的小花,一个个白色小风车,风一吹,院子外都能闻到花香。

仔尤的朋友们来了,他们叫仔尤大哥。几个人在院子里支上烤肉架子,从车上卸下来一箱一箱的酒。还说以后要把这里当作音乐基地,或者做成音乐民宿。五爷拿出一副牛肝,放在烤肉架上,说是专门留着下酒的。阿牛也寻着香味来了,他站在烤肉架子前咽口水。五爷喊阿牛坐下喝酒,阿牛也不顾说了仔尤那许多坏话,自己搬出一把椅子,拿起一串肉,又端起一碗酒,咕咚咕咚直往喉咙里灌下去。

月亮已经舔到山脚,寂寞的村子,睡在星光下。

仔尤穿上了他最好的衣服,上面是白色上衣,敞开两颗纽扣,下身是喇叭牛仔裤。琴支在右腿上,两个手指夹着烟,左腿跟肩膀都跟着节奏抖动。弹完一曲,深深地吸一口烟。

山风吹过,把他暗哑的嗓音送得远远的。村子里的人听见仔尤的歌声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

有人鼓掌吹口哨,他喝了口酒,说:“好酒!”又说:“我想唱歌!这么多年,我没有这么高兴想唱歌了。”他拨动琴,身体扭了起来。唱下一首歌之前,他又喝口酒点上一支烟。仔尤叼着烟弹琴,含糊地唱,烟在他嘴上颤动,到高潮处,他吐掉烟。听众跟他一样激动,大家齐唱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声音。

一曲唱完,向飞发现这些怀念青春的歌曲让他流泪了。

八、

五爷给了一部分房款,向飞没有凑够房子的首付,他在城里租了个小公寓房,在超市找个了配货的工作。女人在家带孩子,就等着仔尤房款凑齐了,她们就在城里交首付买房。

一晃,半年了。

向飞是从一个进城的老乡那里得到了面盆村要拆迁的消息。向飞不信,那人说,村子里已经贴了拆迁公告,这回是来真的了。

他埋怨女人:“眼睛被狗屎糊住了。非要催着赶着卖房子。这可是几百万,一辈子也挣不回来。”女人说:“你这能怨我吗,合同不是你跟他签的?再说了,你要不是说你家房子拆迁能给补几百万,就你,比我大十几岁,我还不跟着你嘞。”向飞抡起粗胳膊,又放下了,这个女人跟第一个一样,也是物质的。没有办法,第一个老婆跑了,这一个不能再留不住。

向飞横下心回到面盆村找五爷,五爷说,向飞是跟仔尤签的合同,让向飞去找仔尤谈。向飞知道五爷说的没有道理,还是拗不过五爷。只能跟仔尤谈,他没有在村里找到仔尤。向飞感觉出,仔尤知道了拆迁的消息,故意躲出去。仔尤平时不出门,阿牛一定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向飞给仔尤发信息,仔尤说他去了乌镇戏剧节,他说就像重新回到了二十世纪初的北京。

向飞回到家,忧心忡忡地把事情跟女人一说,女人觉得仔尤在玩儿心眼儿。他回村就是冲着拆迁来的,又遇到彩凤,没有房子怎么安家。要拆迁了,他得到拆迁款,可以带着彩凤到城市生活。向飞认同女人的想法,觉得被仔尤骗了。向飞醒悟似的瞪大眼睛说:“说不定,他跟他叔还有五爷都是一起演戏呢。什么只活在1989年,骗人的。这么一大笔拆迁款,哪个不动心?”向飞气得脖子都粗了。

向飞夫妻两个商量了几天,觉得拆迁款都要回来不可能,最后他们妥协了,想拆迁款能要回一半也行。

向飞有个朋友是律师,他请了半天假,把他房子的事情跟律师说了,律师听了,说要回的可能性不大。回到家向飞跟女人说了。女人说:“律师都没有办法,只能想别的办法,他不是讲情义的人吗?你把咱们的难处跟他说说。”向飞说:“慢慢来吧,心急吃不了热稀饭。”向飞还是不想把仔尤逼那么急。

向飞晚上回到家,发现女人不在。向飞的女人因为仔尤的事跟他生气,出去打牌了。女人打牌,最初是向飞叫她去的,他担心女人整天家里待着无聊,就介绍她找朋友打打牌。后来她打牌成了习惯。

没一会儿,向飞的女人牵着娃回来。女人被屋子里浓烈的酒气熏得直扇鼻子。

“又喝醉了,你们面盆村的男人就会喝酒,真没用!”女人说完拿起桌上一个矿泉水瓶子喝了起来。向飞听女人这样说,来了火气:“你自己出去赌,还拉着娃?”说完,夺过女人手上的瓶子扔在地上。女人见他这样,也不作声,又带娃出去了。

这一夜,向飞翻了好多次身,直至天色将白才朦眬睡去。向飞觉得房子要不回来,老婆又要跑了。

向飞找到仔尤,他们走进一家小吃店,向飞朝女服务员招手:“点菜,上酒。”

向飞从烟盒里摸出一支夹在指缝,迟迟没有点火。半天才说了一句:“我那房子不想卖了。”仔尤只是听着,吸一口烟,眯着眼吐出一团云雾,眼睛不看向飞。向飞小心翼翼地吸完最后一口烟。甩掉烟头:“最近运气真是不好,家里……”仔尤还是不说话。两个人一杯接一杯,都有些喝多了,仔尤颤颤巍巍站起来,说要回去了。女服务员来收钱,向飞心里有气,不想掏钱。仔尤在他家吃了那么多天的饭,没给过一分饭费,不应该请他一次吗?

向飞看仔尤,仔尤不说话,他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像是跟自己没关系。女服务员瞪着向飞,向飞很不情愿地掏出钱包付了款,心里很不舒服。仔尤就像个流浪汉,靠五爷捡破烂生活。他唱歌是可以挣到钱的,就是舍不下面子。到酒吧、桥洞、广场上唱歌都能挣到钱,说不定被人发到抖音上就又能大火,一个音乐老炮沦落到街头,会引起多大的关注。可惜他不懂抖音,跟他说,他也不接受。向飞认为仔尤就没走进这个时代,他不会用电脑不会用洗衣机甚至不坐出租车,他的世界只有音乐、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