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郊区很熟悉,我只说了大概方位,他就骑着电动车在乡间小道疾驰如飞。他边把着方向边昂头搜索空荡荡的天空。我问,你平时都是这样寻鸟吗?他说,是。我问,万一鸟在睡觉呢?他说,白鹳都是晚上睡觉。我问,白天呢?他说,白天它们多在有水的地方。我明白他一定做了不少功课,他是专家了。他继续说,白鹳往年都到鄱阳湖越冬,今年雨少,湖水干了,就来这里。我说,会筑巢吗?我的意思是或许白鹳找到了合适的栖息地就会繁衍下去,这样我们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在冬季寻找了。父亲摇摇头,说,白鹳冬天在这儿栖息,春天就回去。我说,这鸟真不嫌累,从几千公里外来这里,穿越两个国家,在中国还要横跨好几个省:内蒙古、陕西、湖北、江西,待一阵子又原路飞回,又要经过江西、湖北、陕西……父亲说,你又不是鸟,你咋知道他们累不累呢?
我们走上一段土坡,边上是片桃林,冬天的桃树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林边围着一圈网,应该是保护桃子的,上边缠着几只冻死的大角仙,这是一种体形硕大的甲虫,头上顶着犀牛似的角。我解开网,摘下一只放进相机包,心想,可以给女儿看看,最近她在上自然课,对一些奇异的虫子很感兴趣。父亲说,你啊,要多带孩子出来看看。我说,她作业多得做不完。他说,童年只有一次。我说,我们只是想让她不输在起跑线上,长大后能轻松点。我相信我的话正确到没人能反驳。我想起刚工作时看过一本书,书中讲,有人做过一个实验,用手戳一个大铁球,铁球纹丝不动,戳个成百上千次后那个铁球终于动起来,这个时候要让它停都难。这个实验告诉我们,积聚力量,成功就会来临。
父亲说,你该做点减法。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我迟疑了会儿。父亲继续说,想要的越多越烦恼。他正在用我的“公式”理论来反驳我。或许吧,他小时候吃过糠,那种经历让他刻骨铭心,两周拉不出屎,肚子鼓得像南瓜似的,一个远亲的开塞露救了他,这些经历多少对他的生活产生了点影响。
我想起曾有一个夜晚,女儿背不出书,被工作弄得焦头烂额的我,把她关在房间里,我说背不出就不要出来。她在房里抽泣,我说,这么点困难都克服不了,以后如何在社会立足?如何面对职场的捶打?我义正词严,站在作为父亲的制高点。我的父亲却进房间把女儿抱了出来,女儿抱住爷爷号啕大哭。
天空很蓝,我们还是没有看见白鹳。一个穿着军绿色衣服的巡山员走过,临近年关,他们会定期来巡视山火隐患。父亲问,师傅,有没有看见白鹳?巡山员说,白什么?父亲说,白鹳。他打开手机给巡山员看照片。巡山员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几天前看见过。父亲喜出望外,说,哪里见的?巡山员指着远处的榆树,说,就在那棵树上。我们望去,榆树上空空如也。巡山员说,飞走了。父亲说,会飞回来吗?巡山员说,我怎么知道。他继续说,鸟这种动物,今天来,明天走,都很正常。
巡山员说得没错,随着天气变热,白鹳随时都可能北归。父亲流露出些许失望,他对我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放会儿飞机。父亲会飞无人机,这是他自学的,对着说明书试了几次就会了。中间摔坏过一台,他慢慢把钱存够后,又买了一台,他反复叮嘱我别和母亲提这事。
父亲拿出遥控器,无人机“嗡”的一声窜上天,我仰起头看不见它的踪影。父亲操控遥控器对着天空找寻白鹳的踪影,模样像是专业动物搜救组织的成员。我说,这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他说是有方法的。我问,什么方法?他说,鸟最喜欢站在高处,这样它们感到安全,附近最好要有湖、有铁塔,鸟吃了鱼就会停在铁塔上。显然,他已经快成为鸟类专家了。他把屏幕伸到我面前,说,看!他显出兴奋的样子,应该是找到白鹳了,我看着屏幕,屏幕反光,没看到什么。他说,再仔细看。我说,看见铁塔了,但没看到鸟呀?他说,不是鸟,是鸟屎。我这才发现铁塔的绝缘串上残留着鸟屎。鸟屎有点白,像石灰。
他操控着无人机飞来飞去,四处寻找着白鹳的踪影。我找了块石头坐下玩手机。我本身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就当陪父亲来一次郊游。这么多年了,我说了几次要陪他去敦煌,去看沙漠、吃新鲜的羊肉,可是几次都是停留在口头上。
太阳下山的时候,父亲飞完了四块电池还是没找到白鹳。他说,今天可能天冷,白鹳都在山里,明天再来看看。我以为他会有些失望,因为是我告诉他这里有白鹳的,可他依然兴致勃勃。他把电动车掉了个头,拍了拍坐垫说,明天再来。
晚饭后,工作群热闹起来,新上任的领导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离岗的领导无人问津,我被调到更加边缘的岗位。休息了几天,我竟与工作产生了距离感,一切仿佛变得不真实。我收拾茶几,发现下边有一包茶叶,是旅游时买的纪念品,一直没喝。以后有的是时间喝茶了。我说,爸,我们喝茶吧。我想和他聊聊天,或许能从他并不顺遂的人生中得到启发。他说,好。我去拿开水时,他又去房间修改照片了。
我来到五楼的天台,夜色明亮,有点风,街灯蜿蜒至地平线尽头。我对这里太熟悉了,记得小时候,父亲就是在这儿坐着柳条椅,抱起我看星星。他说,光是有速度的,天上眨眼的星星都是恒星在过去发出的光。我们看见星星,星星看见我们,一来一去一辈子就过去了。他这番话,使我对时光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认识。
夜风是寒冷的,我竖起衣领,顺着扶梯爬向屋顶。我知道如何爬上去,小时候常这么干,那里可以看见更大的天空,我曾和邻居家的孩子打赌,爬上去后自己就能变得焕然一新,将和电视里的希曼一样充满力量。我闭上眼,找到了做孩子的感觉,我翻过檐沟,摸到了冰冷的瓦片,风在耳边呼呼吹过,我紧握避雷针,顺着倾斜的瓦面向上爬去,应该七步,最多八步,就能到达最高处。近了,更近了。渐渐地,我感到风停了,就像时间倏然静止,我睁开双眼,那遍布群星的苍穹下,一只巨大的白鹳立在屋脊上,舞动着天使般的翅膀,展翅欲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