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女儿半裹着被子,我把被子给她盖好。床边是一本摊开的四年级语文下册,显然她还没预习完就睡了,我草草给她签了“已预习”,塞进她的书包。不知孩子未来是否与我有完全不同的生活。中考、高考、求职、晋升,从小到大,要翻过多少山,跨过多少河,才算到达目的地?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失眠有些年头了,睡不着就起来喝酒,让意识陷入混沌,最后也不知是醉倒还是睡着,就这么昏昏沉沉到天亮。睡前检查工作群已成了习惯,总觉得手机随时会响起,我也要随时准备着起来奔赴战场。
“笨蛋!都出局了,还想那么多干吗?”我骂自己。我望着深灰色的天花板,从帘缝射进的灯光在墙上形成明暗相间的条纹。我深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太累了,我想放空自己。就在这时,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有多久没有休假了,为什么不趁现在休假?
我拿出手机,给领导发信息。我不像以前那样编造一堆理由:“接送孩子”“车没电打不着火”“身体不舒服”……我以一种无畏的态度写着。
“我要休假!”简单的四个字利落得像是四颗子弹,蕴含了我的抗议。
我原以为领导会问休假期间我工作如何安排,会一再确定我的休假不会给他带来麻烦,但是他没有。他只回了一个字:
“好。”
干脆到让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丢弃的干电池。
我需要重新定义生活。休假的这些日子,我依旧早晨七点醒来,刷牙洗脸。楼下汽车引擎启动的声音稠密起来,路上变得车水马龙。整个白天,我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擦桌子、收拾书柜。随着傍晚的来临,我才能放松下来。我的脑子里像是输入了某种无法修改的程序,只能过那种冲锋陷阵的生活。
我想到了父亲,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他又是如何填充那些缝隙的?他被下放后在一家电机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他回家帮人修理三相异步电动机。父亲不会讲价,每次都让客户看着给,账从来没算对过,我的母亲说他从来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后来他在夜校混得了一个文凭,在一所末流中学谋得一份代课老师的差事。现在,他又在上老年大学,一年一期,上完后,又重新再上一遍。在我看来这极其无聊,他倒是自得其乐,说上老年大学就是和朋友们聚聚。
那天,我来到老年大学,他曾多次说起在这里的欢乐时光。我发现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在文化楼的一个角落,是幢贴着白瓷砖的老房子,房间的楼梯正对着大门,许多苏式建筑都是这样布局的。走廊上铺着布满细点的地砖,像是不干净的醪糟,空气中散发着拖把没洗净的气味。我听见父亲的声音,走了过去,透过走廊的窗户看见他,他站在讲台上,多媒体屏上投影着那张熟悉的翠鸟照片,他以那种沙哑却洪亮的声音对台下说:
“打鸟光圈要大,快门要快。大鸟好拍,快门速度调到六百分之一;像这种小鸟,就要调到两千分之一以上。”
台下的人听得很认真,有个戴着小帽的大伯拿着水笔刷刷地正在小本上记着。父亲竟在给老年大学的学员上课!他从窗户中看见了我,我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原本放松的脸上露出些许诧异。为了不影响他,我走到走廊一角抽烟。
下课了,人群鱼贯而出。父亲提着绿色环保袋出现在我面前,他将一摞皱巴巴的纸装进袋子,这是他编的教案。他说,你怎么来了?我说,路过。他说,就瞎讲着玩。我和他并排走着,我看见他的鬓角已全白,脚步却依然有力。我头发像他的一样,白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我走出老年大学,才想起来这儿的目的,我说,我们去拍白鹳吧。父亲好奇地看着我,说,白鹳?我说,就是上次和你说过的贝加尔湖大鸟。父亲说,哦,有人看见了?我说,是,就在城北野湖边。
父亲走到了他的电动车旁。我说,我来开吧。我坐了上去,我想掉个头,却笨拙得像头牛,倒不出车来。父亲说,四个轮子你熟,两个轮子我熟。他倒出车,头一摆让我坐后边。我背上相机包,两腿跨上车。记得上次出现这样的情景是在初中,那时他还在电机厂上班,每天都骑着踏板摩托载我去上学。父亲手一拧,发动机嗡嗡转了起来,我们就出发了。
父亲在老年大学上课是义务的,风里来雨里去,一周三次。或许多年的教学生涯让他对讲台有着天然的亲近。我坐在后边,他操控着车子全速前进。我感到路人的眼光充满疑惑,他们一定在想,这个儿子为何如此不成器,这么大了还要他的老子载他。
没错,这是事实,我确实一事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