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凉,秋雨冷。
洛河北岸的泥泞古道上,一人一马瑀瑀独行。马上之人任由这清冷的风雨肆无忌惮地拍打着他裸露的每一寸肌肤,而恍若无知无觉。
昨夜,他做了个梦。梦中,他看见一头瘦骨嶙峋的黑灰色老驴跌跌撞撞朝他跑来,脊背上的鞍子是空的。“灰灰。”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病恹恹的叫声。这头叫灰灰的老驴寻声而去。好像临去时向他点点头还打了个响鼻。接着便一下子消失了。
醒来时,天已微亮。他本来准备去看望亡妻的。这么多年了,虽然身旁不乏国色倾城的女人,但韦丛在他心坎上的那片领地,却一直没人能够侵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谁人可比韦丛?唯韦丛也。但昨夜的梦,让他改变了主意。
风雨依然,不紧不慢。他紧紧油布雨披,感到稍许暖意。回头看看身后渐隐于风雨之中的洛阳城,催马紧步向前走去。风墙雨幕中,他依稀看到一个颀长瘦弱的身影,一副抑郁着绝望的苍白面庞。
那时的他正春风得意,鲜衣怒马。长安城的酒肆茶楼里,他第一次听到李贺的名字,第一次听到琵笆弹奏李贺的诗歌。他找来李贺的诗作《高轩过》《雁门太守行》等。看罢,不由击节叫好。他为有这样才华横溢的少年奇才赞叹不已,为有同喝洛河水长大的老乡而兴奋莫名。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回家途中,路过昌谷。他想去看看这位蜚声诗坛的少年天才。然后鼓励他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取一份功名。他相信李贺的实力,进士及第手到拈来。
几番打听。差下人敲响李贺家破旧的榆木大门,从门缝里呈上元稹拜帖时,得到的回答却是偶感风寒,不可见客。请回吧。
那一刻,他气血攻心,怒发冲冠。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的黄毛小儿,他日相遇,定然叫你后悔今生为人。他心里恨恨道。
果然,三年后的那个秋末冬初。他的机会来了。
那天,书房中。他一边轻啜下人递来的香茗,一边翻看参加科考的学子名单。在四十七人的名单里,李贺的名字赫然在目。他的脸上立时乌云笼罩。一丝冷笑从眉稍逸出。
第二天,朝廷上。由他撰写的奏章在众大臣手中传阅。结论不出所料,因李贺父名晋肃,按京都方言,与进士谐音。因犯父亲名讳,李贺不得参加科考。
那一晚,很少醉酒的元稹醉的不省人事。
但七日后,当他看到韩愈的《讳辩》时,心中却拱出一丝悔意和不安。一代文坛泰斗的这篇《讳辩》,使得他在当下,和将来,心胸狭窄文人相轻的帽子是戴定了。
风消雨停。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半个头来。世界顿时明亮起来。
昨天,洛阳城和张彻偶遇。席间,张彻说,元稹呀,你错怪李贺了。当初他拒你于门外,实属无奈之举。那时,他父母和爷爷正身染瘟疫。他是怕你被传染。你走后第三天他爷爷就离世了。
元稹听罢,捶胸顿足,号啕大哭道,我就是个小人,我害了李贺一辈子。一错足成千古恨,虽万死也难救赎。
他抹一把泪水,抬起头来。如洗般瓦蓝的天空上,呈现出一道绚丽的彩虹。李贺的家就在彩虹下面。他一鞭子抽在马的前胛上,马如飞地跑起来。
元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被自己扼杀了一生辉煌的李贺。他知道自己罪孽沉重,他想向李贺倾诉经年积攒起来压得他透不过气的愧疚和悔恨。不求原谅,只为那一念之差酿就的毒酒和李贺分享。
破败的土门楼下,破旧的榆木大门禁闭。小院内传出撕心裂肺呼天抢地的哭喊声。元稹一愣。他问路旁一妇人。妇人说:刚刚李贺病死了。
元稹头脑一片空白。眼前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
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忽闪着翅膀,冲天而起,沿着那道绚丽的彩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