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元凤醒了一次,头很疼,窗帘没拉,月亮很亮,床的另一侧躺着个人,脸朝外。元凤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二十五年前的那天夜里,一个大雪夜,雪光把屋里照得如同白昼,他也是这个姿势躺着,贴着床边,离她很远,像是宁可睡在悬崖上,她看着床中间的巨大空白,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屈辱。但元凤马上看到窗边那棵一人高的芹菜,老迈粗壮,茎干遒劲,叶子有巴掌大,不知冬季将临,还以为自己是一棵树,会和时间一起长下去。元凤立刻清醒过来,他已死了二十五年,化为菜肥,躺在床边的是韩姐。元凤下了床,赤脚走到另一边,果然是韩姐,她熟睡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与醒着时完全是两个人,染过的短发灰扑扑的,嘴角用力抿着向下耷拉,很生气的样子。元凤走到阳台,门外就是菜园,混着杂草野花,枯了一大半,也有趁着鲜嫩被人摘走的,她有时在客厅里坐着就看到偷菜的人,屋里黑着灯,他们以为家里没人。元凤从来不管,由着他们偷。她的菜长得格外旺,单只是往地上撒菜籽,比邻居家扎了篱施了肥的都长得好。她自己从来不去摘,凭它们霜打了、枯了、死了,第二年春天再翻到土里,重新变化成新鲜的茎叶。
茶几下面压着一只折好的青蛙,这就是韩姐说的好东西。元凤拿起来拆开一角,犹豫片刻又放回去,打开抽屉取出那本日记。
十二月一日,晴
今天上午妈妈带我去表哥家玩,后来妈妈和大姨出去了,只剩我和表哥,我让表哥陪我玩,他把门关上让我滚一边儿自己玩去。后来他又来了,说陪我玩一个医生和病人的游戏,我很高兴,他说这个游戏有点疼,问我能不能忍住,我说能。
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后面的字迹全被涂黑了,无法辨认。这是整本日记里最长的一篇,两页纸的正反面全写满了,只有前五行是清晰的。
元凤放下日记本,感觉到血液在身体里加速流动,她的嗅觉恢复了,世界在她周围重新打开,无数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击向她的鼻子,如同一记重拳,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慢慢分辨出周围每样东西的味道:发霉的日记本、空气中的酒精、辛辣的食物、地板残留的消毒水、韩姐的染发剂,床单上有体味,她自己身上有垃圾味,屋外那株芹菜发出苦香,菜叶和石头上覆盖的霜,似乎还有一股血腥,像草丛中若隐若现的蛇,新鲜的人血混在冰冷的白雪的气味里。不不不,那是二十五年前了,她的鼻子的记忆出了差错。这也难怪,对于她的嗅觉来说,过去的二十五年并不存在,它一直在沉睡,二十五年前的雪夜只是它昨天的记忆。元凤飞快地翻完了所有的日记,但后面的每一页只在第一行上写下日期和天气,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内容,直至十二月三十一日,大雪。与此同时,元凤确定嗅到了从卧室方向传来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她叫了两声韩姐,声音细而胆怯,不像她自己的声音,而像从一个小女孩的嗓子里挤出来的。没有回应。她再次用力大喊,但声音一出口即被空荡荡的黑暗所吞噬,元凤屏息聆听,捕捉不到任何活物。小小台灯笼罩下的光明里,她像被诅咒了似的,无休无止地独自存活着。她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僵硬得无法移动,她放弃了,从茶几底下取出纸青蛙打开,快速瞟了一眼,纸张窸窣有声,她的手指在抖动。只有一页,大致写的是一桩谋杀案发生的当晚,一个孩子躲在柜子里,看见了一切。
——停电了,也有可能是他拉下了电闸。但是院子里的雪光照进来,屋里很亮。我看见他把妈妈捆在茶几上。
元凤不知道这是不是整个故事的开头。如果是的话,那么这是一个老练的作者。但这已不再重要了,她已经不再期望着一个完整的故事。她自己的人生也不过是碎片的拼凑,像是由从一个又一个的程序员那里随机复制的一段段代码拼接而成。
谋杀过程细致残忍,令人怀疑作者本身即是一个凶手。元凤紧张得无法思考,不得不反复阅读同一段落,才能让大脑领会眼睛看见的文字。
——他环顾四周,视线停留在衣柜上。我觉得裤裆里热乎乎的,然后我听到了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像在敲一面鼓。他立刻向这边走来。
元凤读到这里,光线忽然暗下来,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在纸上,从茶几延伸到地面。元凤慢慢抬起头来,韩姐站在那里。
“你刚才叫我了吗?我听到你叫我了,可是我起不来,怎么用力都起不来,我好像魇住了,有什么压着我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