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可能撞见的人是韩姐。只有她知道她捡垃圾的事,把元凤当成同行嫉妒。今天的垃圾满得堆到了地上,还有一只马桶和一堆渔网,网上粘着一条风干了的鱼,鱼眼是两个空洞。韩姐也许休班了,她的女儿们有时从外地来看她。那几天她家的鱼刺和瓜皮就会格外多,卫生纸也是。她有个爱涂黑色甲油的女儿。盖在冒尖的垃圾上面的是一堆楼市宣传页,然后是一卷绷带,然后,她一眼看到了一只折成青蛙形状的手写稿,目测有两张,角上沾了一点血迹。在青蛙的背上,印着一句唐诗:“有枝撑夜月,无叶起秋风”。元凤把手稿塞进兜里,打开那卷被血浸透了的绷带,看过之后按照原样卷好放了回去。血还是新鲜的,摸上去有些潮湿,也许还散发着腥气。没有垃圾袋,无从推断这东西是否与作者有关。
元凤上到三十一楼,站在女人的门前听了片刻。鞋柜里有只蛐蛐,发出铁丝拨动般的铮铮声。除此之外别无声响。元凤回到家洗了澡,剪了指甲,换了新的睡衣和床单枕套,浇了窗台上的花,如同进行某种仪式。她又坐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窗外的菜园,一只蜗牛从一片几乎被啃光的菜叶上滚落。然后她把夹在时装杂志里的前三页手稿和手上的两页放到一起,按顺序排列好,这才拧亮台灯,脚心相对盘坐在床上,开始阅读。她从头读起,怀着矛盾的心情,急切而又不舍,读完了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直到天边渐亮才倒在床上睡去。那不是一个好结局:女主角割腕自杀,被人看到,打了急救电话,在等待期间,男人用绷带缠住她的手腕。女人已休克,男人绝望地看着她死灰的脸,好像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故事到此处戛然而止。元凤知道这不可能是全部的故事,她错过了中间情节:女主角自杀的原因和男人的出现。他显然认识她,他们应该很熟,也许女主角知道他要来所以才会割腕。
元凤在焦躁不安中等待着,上班时也无法安心,两次拿错了辅料导致生产事故被主管通报批评。她不想再错过任何一张手稿,所以一日三次检查单元里的垃圾桶,周末连小区门口的也去翻。但故事再次中断。她前脚走韩姐后脚便来了,好在韩姐的宝贝还留在垃圾桶里:五个快递盒、一箱矿泉水瓶和一只崭新的花瓶,包装都没有拆。韩姐总算发现她不是同行,元凤也就不避着她了,把能换钱的东西帮她挑出来捆扎好放在楼道里。这之后两人冰释前嫌,有时并肩工作,仿佛很要好。韩姐话多,说的无非是她家里的事,四个女儿四个女婿,小女儿天天爱穿黑,指甲油也涂黑的,好像死了娘。她从来没见过什么手稿,倒是知道三十一楼的女人从前吞过一次安眠药,给救过来了。韩姐投桃报李,替她找到了两本旧书和一本日记。日记是孩子的笔迹,稚嫩而不情愿,每页上只有三五行,琐碎的流水账,大概写日记是出于被迫。没有名字。韩姐猜是十八楼的男孩的,他上初一。元凤认为是三十一楼的孩子,但他刚上二年级,应该不会写这么多字。没有年份,只有月日,从一月一日到十二月三十日,一天不落。元凤视如珍宝,把皮革封面用酒精仔细擦拭了,打了油,看哪页就用钢尺压平哪页。她一口气读完了一大半,后半截放缓了速度,打算拿它来填补手稿故事带给她的失落。第二天是十月五日,她恰好翻到这一页,同样是十月五日,上面只有一行字:今天我们家里来了小偷。
十月六日中午,韩姐来敲元凤的门,她在午休,一年到头她都需要午休,这是她丈夫活着时养成的习惯。韩姐在门口说:“割腕了!”她捂着胸口喘气,脸色苍白,情急之中元凤差点以为是她割腕了。结果是三十一楼的女人。是一个没见过的男人叫的救护车,招呼邻居帮忙。韩姐肯定他不在这栋楼里住,她在这儿干了五年,这栋楼里的一百七十户人家没有一个是她不认识的。元凤跟着韩姐跑出来,已经有些人在围观,担架从她们眼前跑过,元凤只看见一截垂下来的长长的东西,黑色的,被一个紧跟其后的老头踩了一下,他跌了一跤,又利落地爬起来。一瞬间元凤觉得一股血腥气穿过鼻腔直冲大脑,像一只结实的拳头狠狠砸中她的太阳穴,让她摇晃了一下,幸好韩姐的手抓住了她,她的手很有劲,大而粗糙,像个男人。穿白大褂的人大声呵斥:“有什么好看的?”砰地关了救护车的门,看热闹的老头执着地追了几步,救护车驶过路口,他才回来和其他人凑到一起讨论。元凤还待在原地,回忆嗅觉恢复的一刹那。韩姐拿着她的工具扫起那根长长的东西,很多头伸过来,韩姐把簸箕拿开,单单举到元凤眼前:“看,多少血,都流光啦。你晕血?”元凤摇头,认出那是一条绷带,沾了土,足有两米长,每一根纤维都完全吸收了血液,变成黑色。元凤努力翕动鼻翼,但没能再嗅到任何气味。
三十一楼的女人死了。元凤和其他人看着她的丈夫带着孩子,接送上下学,买菜做饭。三个人一只狗在电梯、整栋楼甚至全小区里制造了一种尴尬的气氛。人们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了什么易碎的东西,小心翼翼,不知道该不该看该不该微笑。人们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他们有种亏欠感,所以愈发不想看到那三张晦气的脸。大家把三十一楼女人的割腕归因为抑郁症,连老头老太也知道如今流行这个词。狗大约遛得不够,韩姐时常向元凤抱怨它又拉在了电梯里,有人向物业投诉它彻夜吠叫。元凤说:“那不一定就是它拉的屎。”韩姐说:“就是它拉的。这里每一只狗拉什么形状的屎我都一清二楚。”
秋天结束之前这三人一狗搬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元凤很后悔,之前每次看到那个男孩,她都想问他关于日记的事,但每次都张不开口。十一月四日早上,元凤翻开日记本——
糖豆今天流了很多血。妈妈用绷带给它包好了。它一直趴在柜子后面哭。我睡着了之后,看见了上次的那个小偷,他又来了,妈妈说他不是小偷,还和他说话。他还把我妈妈写的小说折成青蛙。第二天早上,我问我妈妈,她说我做梦了。我想了想,也觉得是个梦。我问我妈:“你写的小说呢?”我妈说:“扔了。”我说:“折青蛙了吗?”她说:“折了。”我说:“你给我也折一个。”她说:“我给你折很多很多。”她把我的那些语文知识点都折了青蛙,给我和妹妹玩。
元凤一到公司就遇到了两年前那个画春宫图的设计师助理,那七张图还夹在她的书里。她有时在睡前把它们摆在床上自慰。虽然他穿了一件名牌夹克,元凤在上一季的发布会上见过的,但背影还是那个背影。元凤和他打招呼,问他现在做什么,他转过头来,下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愣了一会儿才认出元凤,说出一个大品牌的名字,他是那里的正式设计师,老板想买稿子,特意请他过来。后来有人对元凤说他只是个行政,陪着别人一起来的。无论如何,元凤一直觉得他有才华,画风独特,春宫图上的两人全程穿着衣服,花色和款式大概是他自己的作品。他走之前来仓库找元凤,支支吾吾打听一个人,元凤知道他问的是谁,直接说:“夏天离职的,听说离婚了,带着两个孩子走了。”他待了片刻,也许还想问但终于没有再问。
元凤想找韩姐问糖豆的事,但一连两天没有见到她,扫地收垃圾的是一个老头,三十一楼女人抬走的那天,就是他踩到了绷带。元凤还想告诉韩姐她捡到很多纸折的青蛙,其中有三张手稿。普通的A4 纸,笔迹和以前的不一样,并且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头。主角是一个普通的师范女生,只是嗅觉异于常人,某日很晚才从学校回家,在路上被卷入一场斗殴,一只拳头砸断了她的鼻梁,她失去意识倒在街头。元凤反复读了几十遍,推敲了每一个字每一处细节,最后确定:除了被打断鼻梁的情节,故事里的女孩和她没有任何相同之处。她只念到高中,没有一个酗酒的父亲,也没有哥哥,也没有在街上被人打过。
但是关于嗅觉异于常人这点,元凤模糊有一些记忆。记得幼时的一个黄昏,她忽然要跑出去,说娘回来了。姐姐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闻见了娘的味道。大家都笑,随后便听到院门响,娘的大嗓门也响了起来。上学以后,她裤兜里总放着两团棉花,去茅厕时用棉球塞住鼻孔,怕被臭吐了。家里人说她像条狗。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能力逐渐弱化,成年后便与普通人无异,直至鼻子被打之后彻底丧失了嗅觉。不论是嗅觉敏锐的幼年期,还是什么都闻不到的成年期,元凤都因为鼻子的问题被归为异类,交不到朋友。
十一月五日的日记写道:她死了,糖豆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