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了班,元凤站在厨房里看着菜园。没有胃口,她此刻更关心的是,后面的日记写了什么。她想翻下去一口气读完,又觉得不该这么做,正在犹豫着,有人按门铃,是韩姐。她提了两只塑料袋,不经邀请就坐到沙发上,从一只袋子里拿出鸭头鸭肠,从另一只袋子里拎出啤酒,摊了一茶几,她本人明显是喝过了,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他们都在我家,女儿,女婿。喝着呢,吵起来了。”瓶嘴在茶几上一磕,元凤来不及阻止。韩姐连磕两瓶,瓶盖滚落,又递给元凤一瓶,元凤勉强接了。
“你不用回去看看?”元凤说。
“不用。没有不吵的时候。”韩姐说。
“你挺会开酒。”元凤说。
韩姐不说话,她自己吹了一瓶,元凤象征性地抿了抿。韩姐不同意,逼着她喝。
元凤说:“我不能喝酒。”
韩姐说:“我这儿有好东西,你干了我给你。”
元凤说:“什么好东西?”
韩姐头一别:“就你爱搜罗的那些劳什子,垃圾呗。”
元凤没再推辞,不喘气地喝光一瓶,没等韩姐催又主动要她再起一瓶。她忽然急需酒精帮她完成一些事,弄明白一些醒着时明白不了的前因后果。看着韩姐起酒,元凤像看见她死去的丈夫。二十五年了她极少想起他。关于他的回忆全部和酒有关。在一起的每一个晚上他们都像现在这样。他这样起酒,让她也陪着喝;她不喝他便逼她,她如果执意不喝,他便打她。也是这样的黄昏,在这间客厅里,这个茶几上,那时阳台外面的菜园还荒着,酒瓶盖丁零零滚到地上,很快铺了一大片。当他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她就起来把它们扫掉,收拾桌子,处理伤口。如今回忆起这些陈年旧事,倒是没觉得有多坏,还有一点温馨。
元凤摇摇晃晃地坐在马扎上,韩姐低头啃一只鸭头,白天最后的阳光很亮,她头顶像扣了一只金色的碗。元凤的酒量本来就差,已经醉了,感到有东西从肚子里往外冒,好像自己是一瓶啤酒,被人剧烈晃动之后突然拔掉塞子,酒泡从身体里窜出来。
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让她感到吃惊。那些事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可是她的嘴巴却好像记得很清楚,憋得太久太委屈似的。她先说起小的时候,十岁,或者十三岁,记不清了,过年她和家里人一起去一个亲戚家拜年,后来大家不知道为什么都走了,只剩下她和一个大爷。他让她坐过来,元凤坐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让她坐到炕上,元凤很听话。他也坐到炕上,对她笑着,聊着家常,嘴里的酒味很臭,突然按倒她。元凤蒙了,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喊,只觉得疼,流了很多血,大爷怕弄脏被子,给她下面塞了一小卷绷带。后来他老婆回来了,大爷对元凤说,我在炕上睡着半天了,一睁眼你还在这儿,你怎么还不回家?天都黑了。她走出去,院门在身后啪地关上了。刚出门就下雨了,还有雷电,心里很怕,但是走不快。她把那卷绷带弄出来丢进路边的沟里,到家时浑身湿透,他们已经吃完晚饭,姐姐问她死哪儿去了。元凤洗衣服洗了很久,把裤裆都搓烂了,娘打了她两下。第二天上学,她听女同学说,在沟边看见一只癞蛤蟆腿上拖着一条绷带,几个人约元凤放学后一起去看,元凤心神不宁地等了一天,到了那里却什么也没看见,女孩们很失望。那件事她没对任何人说起。几天以后,她才觉察到她的鼻子没那么灵了。她拿这安慰自己,她娘说得没错,凡事总是有好有坏,要往好处想。
她说话的时候,韩姐不吭声也不喝酒,不吃东西,低着头听,眼睛看着一只鸭头空空的脑颅,元凤以为她睡着了,却又听见她叹了一口气。等元凤停下,她又开了酒,两只酒瓶在茶几上方交错着碰一下。元凤想起来狗的事,说:“糖豆你知道吗?”韩姐说:“什么糖豆?人名?”元凤说:“狗。三十一楼死的那个女人,她家的狗叫什么,你知道吗?”韩姐说:“这栋楼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她的眼睛直视元凤,分外明亮,是头脑清醒的那种亮。元凤又一下想起她的丈夫。他喝了酒也是这样,不容易醉,眼睛像个兽类。年轻时的他很英俊。但是她不能生育,他认为上了当,开始是为这个打她,后来打她的理由就各种各样:他说她浑身上下都有一股垃圾味,夏天腐烂的那种;他说涂指甲油的女人都是荡妇,都应该打死。元凤问:“她那条狗是不是叫糖豆?”韩姐没听清,元凤又说了一遍。韩姐说:“你别喝了,舌头都打结了。”元凤说:“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知道到底是谁在写小说吗?我一开始以为是三十一楼那个女人,可是她死了,还有人在写,笔迹不一样,是另一个故事。你不是说这楼里没有你不知道的吗?这个楼里有多少人在写作?”她自以为表达得很清楚,倒是韩姐说的她一句也没弄明白,她和家具在元凤眼前打转,她以为是她丈夫打了她耳光,所以头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