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哈鱼

风铃

“童星,童星——”娘的口齿更不清楚了,总是把弟弟的名字喊成含混的另两个字,但风铃明白意思。她正在外面洗衣服。主要是娘和儿媳妇的。她怕儿媳妇嫌脏,不敢把她们的放在一起洗。风铃想不通,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那么爱干净,衣服穿不了两天,一点都不脏,一点味儿都没有,非要洗。但风铃不敢表现出来。

“咋呼啥?又咋呼啥——”风铃一边往楼房里跑一边大声喊,“来了来了。”

娘坐在半封闭式的小型电动三轮车上,侧转身子看向门外,口涎从左嘴角垂下来。她对面墙上挂着的电视机里,一个老人阴沉着脸嘟嘟囔囔。

风铃抓过沙发上的卫生纸,撕一块给娘擦干净嘴,随后扳过她的身子,“看鱼,看……你不是看鱼的吗?鱼呢,那一大群鱼呢?”

风铃进出的时候往屏幕上瞥过几眼,知道播放的是大马哈鱼去几千公里外产卵的事。这一段在人与自然节目里播放几次了,娘总看不够。有一次无聊,风铃陪着娘从头看到尾,才知道,大马哈鱼每年去目的地产卵远比唐僧到西天取经经过的磨难多,凶险得多。更让她震撼的是,产卵后的大马哈鱼不仅会死掉,还成了后代的食物。风铃不由得多看娘几眼,又没来由地想到自己老了以后,心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

娘依然望着风铃的脸,“童星,童星——”

风铃的脸拉长了,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说:“娘,是我,不是俺兄弟。”暗中抱怨,眼里只有你儿,他咋不侍候你?想到这里,委屈猛然膨胀几倍:推给我都不管了,你忙她忙,我天天闲得打滚?以前不必说,现在儿媳妇怀孕了还都装憨,有这样的吗?

因为照顾娘,风铃记不清男人嘟囔多少次了,轻了装作听不见,惹火了就训他。不过,人家说的不是没有理。特别是去年麦季娘摔断腿,住十天院她侍候八天,错过了收割的机会,麦子都霉了。

“风铃?”娘直直看着她的脸,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哦哦”两声,“你星弟呢?鹅回家。”她用力扭动身子,口涎再次从左嘴角垂下来,又细又长,叹号似的晃晃悠悠。

风铃又给她擦干净,一边说:“好好,走,这就送你回家。”避开娘的眼神,风铃朝她努努嘴。能吃能喝的,啥时候是个头?都一窝老小,谁能天天这样哄着你?如果像俺爹似的一口气下不来……这个念头里吐出一根刺,扎得风铃一哆嗦,看向娘的眼神便柔和许多。

本来,姊妹几个说好,今天回娘家商量怎么侍候娘的事。但风铃怕儿媳妇突然之间有需求,不想去那么早。自从儿媳妇怀孕,风铃什么都不让她干。可是娘很固执,特别在回家这样的事上,更是没商量。气急了风铃就想,不如孩子呢,惹烦了能抽两巴掌。她只得慢慢把电动三轮车推出来,一边想着怎么拖延时间。儿媳妇解了围。她挺着明显凸起的肚子出现在楼上的栏杆边:“妈,我有点饿了,想喝鸡汤。”

风铃一迭声说:“好,我马上给你热去。”

这几个月,儿媳妇吃饭就不定时,还特别挑食,不对胃口的吃了就吐。为了让她多吃点,风铃没少费心思。像鸡汤这样比较费时的,她就事先用砂锅炖好。砂锅是新买的。风铃听说,砂锅炖的汤味道好,营养不流失。

娘嘿嘿笑两声,用没心没肺的腔调说:“活鸡汤,活鸡汤。”

风铃心里一松,随后又缩起来——鸡汤剩得不多了,不够两个人喝。略一犹豫,她决定先满足儿媳妇,再看看娘,心里很不是滋味。昨天去买鸡的时候,风铃盘算了一路,最后还是决定买一半,连肉加汤炖半锅,只给娘盛半碗。心里憋屈,晚饭后给在外地干装修的男人打电话。男人说活还是少,三天两头闲着,欠的债估计今年还不上,儿媳妇生孩子还得花钱,不俭省咋办。

仿佛是昨天的翻版,风铃先盛一碗送到楼上。她用汤匙轻轻搅拌着,同时撮起嘴吹,感觉不烫了才递给儿媳妇。风铃不希望她喝完,锅里还有半碗,加在一起给娘喝。又希望她喝完。

儿媳妇来到一年多,风铃已经把她摸透了。处好了怎么着都行,不高兴,天王老子都不给面子。风铃时时赔着小心。男人也劝她,现在的孩子都惯坏了,还能像咱那时候似的?还举例说明,张三家的儿媳妇更厉害,李四家的儿媳妇更不讲理。不用他说风铃也明白,老了全靠她呢,能不像敬佛似的?

眼睁睁看着渐渐空下去的碗,风铃问:“还想吃啥,我儿?等会给你买来。鸡?排骨?羊肉?”猛然想起来娘还在等着喝鸡汤,她转身下楼了。走得急,在楼梯上不小心踩空,身子一个趔趄差一点滚下去。她极力压制住往上翻涌的酸楚,继而发狠,今天不管咋着都得有个说法。又把枪口对准二姐,看孙子看孙子,娘就不该管吗?

来娣

公交车像一条大鱼,在阳光闪烁的柏油路上扑扑啦啦往前冲。来娣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上,眼睛看着外面。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她周六上午回家,周末下午回城里。除了给留守在家的男人刷刷洗洗,里外打扫一遍,还要把娘接过来,以便小妹能缓口气。

想起娘,来娣就愁得不行。看看人家三大娘,比她大几岁还喂羊呢,不指望你干啥,能照顾自己也好啊。就这样了,还偏偏惦记她儿子。来娣重重叹着气。那是儿吗?是祸害,是冤孽。好像爹娘就在眼前,来娣说:“都是你们惯的,从小舍不得动他一指头,要你们的心肝都扒出来给他,这下好了。”随后又抱怨娘,不能动还活那么结实,自己受罪别人跟着赔罪,不如死了呢,哭一场完事了。想到这里,心像被谁猛然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