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3)

这次招考仅限民办老师,代课老师只有羡慕的份。龙校长明白大家心情,端着荡漾着苞谷酒的小钵子说:“大家努力,机会会有的。”大家相信这话。去年完小代课老师江志英就招考进队伍了。龙校长又对郑秋雁说:“特别是郑老师,非一般人,一定会考上的。我走后,雁过的教学质量靠你带动了。”被劝着喝了点苞谷烧的郑秋雁两腮红润,受宠若惊地说:“龙校长过奖了,我会尽力的。”

郑秋雁教书有些天分,别人半天理不清的,她三两下就出头绪。这方言浓重的偏僻之地,语文是弱项,郑秋雁才来半年,所教五六年级语文就蹿高一大截。那时衡量教育质量的指标是期末统考合格率和优秀率。全学区期末统考中,两个班从60%的摇摆幅度上升到85%和87%,让雁过小学的名字在学区总结会上闪亮了一下。龙校长作为本村老师,从村学村办开始,就想给村民们交一份满意答卷,奈何自己半路出家,力有不逮。

学区派来一名师范毕业生。小伙子是巴谷镇人,戴一副眼镜,个子不高,很清秀。作为唯一的正式老师,暂代雁过小学校长。之前,龙校长想推荐郑秋雁,郑秋雁没答应。

郑秋雁明白,自己只是个代课老师。

5、

绵绵秋雨里,仁山的清晨游荡着蓝灰色的浓雾,除了山尖的一点轮廓,一切都融化成一团。我怀疑那都是我们心里跑出去的浓愁。代课老师们愁如何能招考进编制,诗人和我愁如何调出去。我们在蓝色的雾气里穿来穿去,就像深溺在海里,求生无望。

一日,天终于放晴。来了两个外人,提着个蛇皮口袋,里面的东西硬邦邦戳出一个角,也不知什么家伙。和我们打招呼后,问雁过山在哪里。我们俩热情地指了路,然后看着人家的背影远去。我们困守仁山,两双年轻的眼一个月不见一个新鲜人了。后来,我们不时看见这两人,神态悠闲,不是嘴上一根烟,就是说话嘻嘻哈哈的,不知干什么的,碰上就递给诗人一根烟。

进城如登天,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倒霉的乡村教师简直没一点辙。我毕业时曾想发奋自学高中课程,高考考出去。到教育局招生办一问,不允许。说想参加高考,除非辞职。我只能死心塌地当这乡野孩子王,几年来,被这无边的寂寥啃噬到骨头了。比我更爱城镇生活的诗人已经在巴谷镇三个村小辗转了五年,快得抑郁症了。尽管他表面那么快乐。

我们受够了,在仁山,光挑水我们就受够了。秋冬季节,村里那口井水干枯了,得下到两里远的山脚去挑水。晴天还好,半担水一身汗回来。雨天就老火了,两脚泥巴地在那陡峭的羊肠小道上打滑着,步步担心小命不保。诗人咬牙切齿地骂:“什么鬼地方?随便当什么干部,最差也在乡镇,就是当老师跟当农民一样!”

就是在这时,郑秋雁来到了雁过小学,像一道彩虹挂在山那边。

6、

雁过和仁山隔着个山头,四里路,我三天两头陪着诗人往雁过赶。

雁过小学在寨边半里路外的一个小山包上。爬上山,第一眼扑进我们视野的是那栋小木楼。它是雁过小学办公室兼教师宿舍。而郑秋雁,往往埋头在走廊上批作业,备课。她那专注如雕像般的身影,总是让我心里升起点小感动。她总不能先看见我们,最后总被我们嘎吱嘎吱的上楼声惊圆眼睛。雁过小学另四个老师都是本村人。放学后,校园安安静静,简直是专门为我们欢聚空出场地。看到我们,郑秋雁甩着马尾,一双大眼清波荡漾,欢喜,柔软,明媚。一身白西装的诗人气宇轩昂地上完最后一级楼梯,背着手,程序式地来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逗得我们咯咯笑。年轻的我们让破旧的雁过小学蓬荜生辉。

从外面看,小木楼是很揪心的。与操场对面那栋水泥砖砌的五间简陋教学楼对峙着,共同占去一丘田。楼上一排四间房,木板壁,窗户用薄膜遮着。虽不如玻璃窗明亮,但木墙壁缝隙多,一条条光线挤进来,采光自然天成。楼下是两间废弃的空教室。墙壁的木板像耄耋老人的牙,快掉光了,伶仃几块写着一些稚嫩的粉笔字,诸如小亮是只猪“2×2=4”或者一朵五瓣的小红花,柱子纤细,头重脚轻,一律向南倾斜。为了不倒掉,南面支撑了许多腿粗的木条,像小楼生出的无数根须。

小木楼的木板和木条已经发白,楼梯、栏杆、房间到处都修补过。郑秋雁将它打扫得爽爽净净。楼梯口依次过去的前两间是老师们的办公室,门开着。桌子靠墙,放着粉笔盒、作业本、教材,墙上挂着一副黄色木三角板。接着是老蔡的房间。郑秋雁的房间在最里面,时常插一把山花:金银花、野蔷薇、兰草花、山茶花什么的,清香扑鼻,犹如闺房。

巴谷镇全学区三十一个村小都没有像样的宿舍。我们仁山小学宿舍是教室两头各搭建出一个平房小套间,又窄小又潮湿,住久了人都会发霉。

不用说,诗人和我都很羡慕这小木楼。

天气热了,郑秋雁会给我们打一盆水洗脸,还拿出香皂给我们洗手。诗人会绅士地让我先洗。我洗脸的时候,用背也看见,他们四目绞缠,柔情缱绻。诗人捧水洗脸的时候,我瞧见他快活得像瓷盆里的红鲤鱼。而替我搬小椅子去走廊的郑秋雁,余光笼着他,羞涩地垂着眼皮笑,万般风情在睫毛和嘴角开花。

往往我们会让去巴谷镇赶集的学生家长代买一斤肉,或到代销店买点糖果就来聚餐。有时,郑秋雁会将学生送的一些时令果蔬,比如一两根黄瓜、几棒玉米、几个红薯,拿出来款待我们。肉炒青椒很好吃,老蔡煮的豆腐好吃,美餐一顿后,我们开始谈天说地,间或对古诗词,直到村里熄灯,小木楼仍透出万盏明灯,恍若神殿。太晚了我们不回去,我搭郑秋雁睡,诗人和老蔡挤一床。老蔡是妻管严,平时声称要给他那孤寡舅父做伴,并不睡在学校,估计是为避嫌。

那时郑秋雁还不着急复习,我们也有的是心情——我真希望他们这场恋爱天长地久地谈下去,我好跟着快活。

7、

谁能想到,郑秋雁居然是个农民户口!

一个从城里来的人居然不是居民户口。这真是叫人万分遗憾。诗人不知从哪个渠道摸清郑秋雁的底细:她妈是县城三小的临时杂工,随着她爸的退休失去了工作。他们家里姐弟五个,都在读初中高中,日子很窘迫。也就是说,他们家是“半边户”里的困难户。如果诗人和郑秋雁结婚,也是“半边户”。若不能转正的话,以后子女户口随妈,也是农民户口,招工招干都没份。

诗人像霜打的茄子,脑袋都垂到地上了。

郑秋雁来之前,诗人也曾对我这个正式老师开过玩笑:“咱们可以合伙吗?”我微笑拒绝:“不可以。”我的相貌和性格都像个男人,不是他要的。他的观点和趣味,我觉得庸俗。我一心等的是志趣相投者。他一意要求的,用今天的话说,是白富美。

站在山岗上回望雁过小学那栋小木楼,诗人念罢“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突然放开喉咙嗷叫起来,如狼似虎,震山撼野。一会儿回音来了,呜呜呜的,有点瘆人。诗人家里也有一串弟弟妹妹在读书,作为老大,他每月要挤出大部分工资给家里堵各种窟窿。他受够了。已经连续两年没有招考指标了,和郑秋雁走下去,用脚后跟也看得到,将是一场水深火热的劫难。

初秋一日,陡峭山道上,胖邮递员踩着雾团降临到我们仁山小学。他的到来让我们一阵欢喜。尽管我们期待的消息始终没有。——诗人期待着天上掉下一个白富美,我期待着一份投稿刊用通知。然而,这回邮递员让诗人如打鸡血。诗人回他一支硬壳白沙烟,笑眯眯的。一放学,诗人就迫不及待往镇上跑,我表示也要跟去。诗人翻着白眼说:“男人的事。”第二天傍晚,在我的逼问下,才知镇储蓄所来了一个漂亮女职工。我说,雁过那边呢?他往那边望一眼,一颗头没了骨头一样耷下去。然后,把嘴里的烟蒂狠狠一丢,使劲踏上一脚,又迈开腿往镇上走了。我一个人当然也不去雁过了。我想得到:已经习惯等我们的郑秋雁在小木楼上如何引颈长望,如何在暮色里垂下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