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头接着瓮声瓮气地又来了一首:“小花鸡,上磨盘,一挠挠个大皮钱。先买酒,后买烟,娶个西瓜妹子好过年。”
西瓜妹这下有点儿毛了,竖起刚涂好的指甲点着钢头说:“你个小死孩,再瞎扯,看我不告诉你妈。”
轮到金牙,他边跳着边对着西瓜妹比画地号道:“张大料,李大刀,我的白马随你挑。挑大的,有大的,挑小的,有小的,单挑二愣子会跑的。”
这下西瓜妹彻底火了,气哼哼地用力一扔被捏成一团的凤阳花,从瓜庵上抽出一根荆条就冲了过来。唉,平时看起来好端端的一个丫头,又是同班同学,说两句笑话,真成了会跑的二愣子了。
说起这西瓜妹,原是同村异姓的邻居,比我们大三岁。若攀了亲戚,她还是八竿子打不到的表姐。在我们村,丫头上学都迟,再加上她二年级时生病休学,我上三年级时她才来插班。也不知道她二年级时得了什么病,尽管个头挺高,脑袋有时不是很灵光,脸盘倒是极出彩。按村里老人的话来说,四方大脸不为俊,腰子长脸爱坏人。她不仅长着一个腰子脸,两腮还种了两个浅浅的酒窝。
去年过年,村里二流子大强拿了瓶酒和一串鞭炮,在西瓜妹家院子门口,先放了炮,吸引一大群人,再灌了半瓶酒,把她爸拉出来,说,这是他的老丈人,西瓜妹是他家里的。众人大笑,西瓜妹掂着一柄切菜的石刀冲了出来。大强只好丢下“老丈人”,落荒而逃。从那以后,谁要在她面前说嫁人的事情,必定讨不到好脸色。大强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在她家门口,还有一次跟到了学校。
大强每出现一次,西瓜妹家院子里就鸡飞狗跳一次。她妈拿着鞋底,一边追着打她,一边吼,说,这么大的丫头怎么一点儿不知道丑,尽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扯在一处。在乡下,丫头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这个观念自从娘胎一落地就开始培养起来了。她当然极力为自己辩解,边躲边叫唤。
村里每年都种西瓜,西瓜妹家的地又离我们生产队的责任田不远。有好几次,我看到几个过路的叫花子在路边的树下靠了靠,她就捧着小半个西瓜过去。有放牛的老汉路过地头,她也会捡个小香瓜递过去。更不要说过路的熟人,隔着水沟脚踏车一闸,都不用招手,半个红瓤子大西瓜就来了。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请你吃西瓜吧。时间长了,村里人去她家串门都夸她懂事,她妈嘎嘎地笑一阵,说,我家丫头确实有点儿缺心眼。村里人连她小名都不叫了,直接喊她西瓜妹。
离开卫生所后,我仍回瓜地打发时间。一天中午,瓜庵前摆着一地新鲜的西瓜皮。早已失去午睡和吹牛的兴趣,又无他事可供消遣,我和两位发小瞪眼瞄向几米外的土路。
“狗!”一条草狗伸着舌头转过碾盘桥,一颠一颠快速向我们移动。当它毫无防备地踏入与我们仅一沟之隔的路时,不知是谁抛出了一片西瓜皮。尽管没有砸中,狗的叫声却似给我们打了一针兴奋剂,三个浑小子,六七片西瓜皮,照着脑门飞了过去。可怜的家伙,号叫着窜向远处。
村子方向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那是脚踏车的铃铛向土路中的大坑发出的抗议。为了争取第一个抛瓜皮,我们猜石头剪刀布定顺序。好不容易议定,路上早不见了人影。
就在我们相互责备时,西面又传来一阵脚踏车的声音。一袭白色连衣裙徐徐靠近。一顶米黄遮阳帽,齐肩长发收拾得十分顺溜,鸭蛋脸白白净净。或许是赶了不近的路程,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头延到红彤彤的脸庞。她的车子有些奇怪,前面没有大梁,车身也较二八式娇小许多。一只小包乖巧地躺在车篮里。
“一看就是市里的。”金牙嘀咕了一句。本在犹豫的我们,立刻像吃了枪药,专去捡个头大的瓜皮。常听大人们说市里吃公粮的人如何如何不待见乡下人,这次终于有机会让市里人长长记性。一块砸准前轮,一块落在右脚踝,其余瓜皮全部跌在路中心,溅起一阵灰。
那姑娘车头一歪,被惊得险些摔倒。她气冲冲地刹住车,丝袜和裙子下摆上尽是斑斑点点的红色汁液。面对她屈辱中杂着愤怒的眼神和大声质问,我们觉得十分有趣,手里的瓜皮举在空中,不知是扔还是不扔。忽然,我们头顶的瓜庵上传来噼噼的响声。伸头一看,原来又是多事的西瓜妹。她一边用力拍着瓜庵,一边朝我们大声吼,说,你们又在作死了,信不信开学时我告诉乔老师。
其实,我们每次做了坏事,西瓜妹真会告诉我们的家长,换来无非打骂一顿。可是,她要是告诉我们的班主任的话,那就会被当着所有人的面罚站,这个脸可丢不起。我们扔了西瓜皮,把草帘子一拉,挤在床上装作睡觉。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刚走远,西瓜妹的声音又传来了。我们把帘子掀开一个角,发现她正在跟那个骑车的市里姑娘说话。时常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的西瓜妹,没想到站在市里人面前竟然一点儿也不掉价。尽管没有那位姑娘个子高,西瓜妹更显身材,尤其是翘翘的屁股。脸盘更不用说了,直接把那个鸭蛋脸比下去了。一根盘得密实的又黑又亮麻花辫子,比那个松松垮垮的披肩发强上太多。唉,就是天天看瓜,她的皮肤黑了些。乡下人,风里来雨里去,又有哪个皮肤是白的呢。
两人在一棵大树的阴凉下,一边说,一边还朝着我们这边瞅。唉,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见她们不断地往这边瞅,我们赶紧把帘子放下来,支起耳朵听。又过了能啃完半个西瓜的工夫,才听到脚踏车离开的声音。
秋天开学,我们没有被乔老师罚站,心里仍觉得不痛快。为什么西瓜妹要帮市里人,平白无故地还讲我们坏话。一直盘算着要让她长个教训才解气。
下午的预备铃似催命一般。“当当当”急迫的声响回旋在房梁上,最终钻入那些昏沉的脑壳中。很多同学半闭着眼睛把手伸进抽屉掏书本,第二遍铃再响,老师就要进教室了。一声刺耳的尖叫,直接盖住了第二遍铃声。西瓜妹直接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边跳边叫,边叫边号。边上的同学也吓得纷纷起身,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就连最前排的同学也扭着脖子往后望。大概,全班只有我们三个最淡定了吧,个个装成无事人一般,假装打着哈欠,慢腾腾往外掏课本和文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