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来的日子里,我们吃了几次饭,最初的话题杂乱而广泛,集中到最后,他所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了每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如何,那个人怎样,为人好否,业务精孬,性格特点,行事风格,事无巨细,不厌其烦。
最后,他压低了嗓子问我:“你觉得某某这个人怎么样?”
某某就是我们的一把手——主任。
“挺好啊。”我说,“我来这里还是她一手调的呢。”
他诡异地笑了,“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吧?”
我有些紧张。
他以兄长的口吻教训我说,社会也好,单位也好,部门也好,为人处事不能太实在,太实在容易吃亏,工作要干,但要知道怎么干,尤其是在机关下属的事业单位工作,要懂得站队,站队站错了,可能就要耽误自己的前程。
他的话很高深,以我当时的智商,是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他的用意所在的。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站队”一说,更不懂得怎样做,才算“站”好队了。
我依然故我,慢慢的,我们的关系疏远了。
事后知道,关于吃饭、谈话的事,不单单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除了某某之外,单位里的每一个人都被他“招呼”过。
我在单位负责一本小杂志的编辑工作,不属于他的分管范围,虽然有时事务上有交差,但实质性的接触不是很多。所以,我乐于“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以“旁观者”的目光看,他应该是那种自以为是,好大喜功的人吧!
这从几点上可以看出来。
他似乎特别乐于批评女同事——我们单位有几个女同事,只要是他分管的,好像都哭过鼻子。我很难想象,她们的工作出现了多么大的纰漏啊,值得他言辞如此激烈?当然,“激烈”是我想象的,因为,他批评女同事一般都是单独的,我们只是闻其声,不知内容,或许是语重心长也未可知,总之,那些眼窝子浅的女同事们都落过泪水。
我们开了一个课外辅导班,主要是为杂志的小读者们服务的,丰富一下他们的课余生活,借以扩大杂志在读者群中的影响。他主动请缨,要当辅导班的老师,每次站在讲台上,都会“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地调动小读者和他们家长的积极性。
这本无可厚非,但每次讲完课,他都会大声地对某一位家长说:“他们的校长(指孩子)我很熟,有什么事情尽管寻我。”语气之夸张、自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带队去越南搞活动,带回了一瓶让他爱人不明不白的化妆品,二人发生了矛盾,争执吵闹竟连连升级。他最终给出的回答是,送给某某的——也就是我们的一把手——她也是一位女性。细节不去探究,话不服人是显而易见的,结果,他爱人跑到单位来,狠狠地核实了一番。某某自然是无辜又无奈,除了摊开双手苦笑,其他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和我有直接关系。
他来的第二年,我们结算,兑现上一年的奖金,也许是上帝的照应,我平生第一次拔了一个头畴。开会、公布、鼓掌、高兴。他却一开门,气冲冲地走了。某某找我谈话,说,你个人做出点儿牺牲吧,把你的奖金分一些给他,数目不论多少,但求一个平衡吧。
我无异议。
于是,找到他,把我的奖金分给他五分之一。
我认为自己为集体办了一件大事,应该皆大欢喜才对,可是,令我难以想象的是,这以后,我和他的关系反而僵化了,他对我的冷嘲热讽明显地多了起来。
这是什么原因呢?
我想,是我做出的牺牲太小了吧!
掐指算算,这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本应该淡忘,无奈,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虽然我调转了几家单位,走了不少地方,经历了不少变故,却发现,在现实生活中这一类人不在少数,状态如一股风,你不知他们何时来,来于何地,也不知他们何时去,去往何方,风有大小,浮动的样子却是大同小异的。
学问
他有一个十分安稳的名字,叫好和。是好和,不是百年好合的“好合”。但“和”与“合”同音,听起来实在、喜庆。他叫好和,但朋友们都喜欢叫他“亚历山大颠”先生。他卷头发、深眼窝、高鼻梁、大个子,有一点像俄国人,所以,好事者以及好乐者便送他这么一个绰号。
亚历山大颠!
“颠”在东北话里有胡吹海说的意思,有无中生有的意思,有一味夸大事实的意思,还有着三不着四的意思。颠微微的,不稳定,不扎实,没根基,没准性。
他很好读书,也买了许多书,一层层用木板夹住,堆放在他那间小屋的地上。
他那间小屋,也有一点书房的味道,墙上挂了一块匾,写了四大草字,叫“苦吟雅舍”。我觉得这四个字放在一起很矛盾,明摆着,苦吟者大多“穷”“苦”“艰”“涩”;而雅舍者,必不少四样,“钱”“闲”“顺”“润”。这二者集结居一起,不是和谐的味道。
我认识好和是通过一个画画的朋友,那时,他的工作单位还在市郊,一周只能回来一次。画画的朋友说:“这是一个有学问的哥们儿,认识认识,很有益处。”
我信了他的话,就去见了面。
那天,我们一起在一家小店吃饭,好和说了许多话。好像一顿饭下来,一直是他在说,说个不停,弄得别人耳朵嗡嗡的。但我几乎一句也没记住。如果说记住了,也只有一句,是他的口头禅吧!叫:做学问。
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挺深!
好和比我年长几岁,我很尊敬他,凡事很少与他辩论,即或他有明显的漏洞,我也任他多说、杂说、散说、乱说,顶多事后善意地提醒一下,听了便好,不听也罢。你可以发表议论,我捡对的听就是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关系不密,但也不浅,还算是君子之谊吧。
记得是1985年前后,许多的西方哲学家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思想约好了似的,通过翻译家们的“签证”,哗哗啦啦地跑中国来了。他们不但来了,还在一些知识分子及青年人的大脑里、嘴巴上安了家,好和就是那些青年中的一个。
那段日子,他开口尼采,闭口萨特,言必弗洛伊德,论必荣格、叔本华。他没黑天没白天地埋头于这些哲学观点里,虽吃糠咽菜而乐此不疲。存在主义,唯心主义,他总可以说出一堆来,而且,他激动的时候,别人根本插不上嘴。半句都不行,他的唾沫星子一准能淹死你。
谁能说他不是一个勤奋好学的人。
有一次,我们去一所大学里看朋友,是一位教哲学的老师,正攻读博士。他听说好和喜欢哲学,便与他交流起来。他们说的东西太高深,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好和那天特别兴奋,把博士奉为知音。他那天的谈性大发,以至说到最后,脸都有些苍白了。
博士说:“有些概念……您把西方古典哲学与现代哲学弄混了……我们可以另找一个时间谈谈……”
显然,博士很谦虚。
好和的手停在半空,习惯性地竖起一个手指,说:“谁又能把古典和现在割裂开来呢?无论文学,无论艺术,无论哲学!”
博士哑然。
也许,被他“颠”的气势给镇住了。
好和的兴趣十分广泛。
1987年的时候,市里的文学创作很活跃,好和接触了一批有先锋倾向的作家,他们在一起每天喝酒、打牌及谈论女人,单等夜深了,才龟缩在台灯下,涂抹昏黄的文字。也许是受作家们的影响,好和也想写点儿东西,于是,他找一大堆先锋小说来读,把自己读得热血沸腾、蠢蠢欲动,三天三夜不出门,吃冷馒头就大葱,连工作的事儿都忘了。
不久,好和创作一篇小说,叫《我们》,概有一万九千余字,按当时的说法,勉强算是一个小中篇。他拿着这篇小说四处征求意见,我也是被征求者之一。关于他的小说,我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眼熟,人物和构架都显得乱了一点儿,有些人物写写就丢了,甚至两个人物串笼了,怎么也立不起来。
他一定让我说意见,我便把这个问题说了,谁知,他反问我:“你读过马尔克斯吗?读过略萨吗?”
我被他问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