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在水上的影

父亲调到乡下教学的第三天,母亲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

校长的语气有些急,说话很快,大意是上午父亲没去上课,电话关机,宿舍没人,在村里找遍了,也没见到人影。缓了缓,校长又说,就这么一个小村子,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他能去哪儿呢?母亲安慰校长,没事,他就爱鼓捣相机,可能进山照相了,说不定下午就回来了。

母亲嘴上安慰校长,脸色却变了。她赶紧拨打父亲的手机,打了两遍,都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母亲又给父亲打微信语音电话,打了几遍,还是没人接。

父亲失踪得突然,弄得母亲很是慌乱。心情平复下来后,母亲决定到乡下看看。从县城到乡镇,有七十多里路,可以坐班车;下了车,还有几里山路,不通车,弯弯曲曲,上坡下坡,很难走。我想陪着母亲去,母亲不答应,怕耽误我上班。她换了双休闲鞋,拎着包下了楼。屋子里静了下来,我的心还在怦怦狂跳。

记忆里,父亲每次调动工作,都会带来不小的波澜。他先是从高中调到初中,又从初中调到小学。小学也行,好歹在城里,可没想到他又从城里调到了乡下。再调,已经没地方可调了。一个三十几年前的重点大学毕业生,沦落至此,也真够惨的。

父亲去乡下的那天,他俩还在吵架。听说,这次去乡下是父亲主动申请的。母亲的意见是,年纪大了,教不了课,到后勤也行,为啥非要去乡下?母亲赌气不搭理父亲,父亲也不搭理母亲。父亲默默地收拾行李,打好包,扛到了楼下。不大一会儿,母亲就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摩托车似乎很难发动,父亲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不知蹬了多少下,突突突……摩托车终于打着了。然后,摩托车越走越远,动静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母亲叹了口气说,老了,还是这脾气。

父亲走了三天,母亲的心情刚刚好转一些,没想到,父亲又找不到了。

我喝了杯茶,稳了稳情绪,下楼骑车往单位去。一路上,心里想的还是父亲。三十几年前,父亲来到小城,一住就是大半辈子。听母亲说父亲曾经离家出走过,没跟单位请假,没给母亲打招呼,一个人就走了。走前,他在阳台上放了一把火,烧光了自己所有的书籍。幸亏,书不多,没烧到房子。他走得决绝,只给母亲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灰烬和一团未熄的火光。没想到,两天后他自己又回来了。父亲为什么回来,母亲不说,我也不敢问父亲。如果不回来多好,父亲去了大城市,可能我也会跟着有份体面的工作,哪像现在,就是一个地毯厂的工人,整日面对粉尘噪音,身体也熬出了问题。

下午,我忙着手头的活,心里却一刻也放不下。我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安慰我,让我好好上班,不用担心她。机器的声响此起彼伏,扰得我的心更加不宁。快下班时,我又拨打母亲的电话,响了好久也没人接。放下手机,我起身去洗手间,靠着墙角抽了根烟,心情才算平复一些。等我再回到车间,打开手机,看到母亲一下子发来很多信息。

母亲:看看,你爸都干些啥?

这句话下面是几张照片,像是拍的一个笔记本。笔记本大概年代久远了,纸张泛黄,字迹也模糊不清。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一个账本,稀稀疏疏地写着几行字:

六合村三组,王淑珍,200元,1992年3月5日

黑山村二组,张淑珍,100元,1993年1月6日

大岳村,刘淑珍,200元,1994年11月15日

这是第一页的内容。是父亲借人家的钱,还是人家借他的钱?这些地名,我一个也没听说过。往下翻:

清风巷,李淑珍,300元,1997年6月3日

五里堡,方淑珍,200元,1999年12月17日

清风巷,这个地方我知道。巷口有个小学,我在那里读了六年书,巷子里的一草一木,至今我都记着。印象最深的,还是父亲在校门口等我的模样。他一个人,孤单地站着,探着身子张望,看见我出现了,似乎才松了一口气。每天,父亲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哪里来的李淑珍?接着往下翻:

丞相府四号门面,李淑珍,500元,2003年8月20日

福顺官邸三号楼,孙淑珍,300元,2006年7月10日

地址一下子熟悉起来。丞相府是个小区,与我们公司隔河相望,站在公司窗口就能望得见。

这时,母亲又发来了信息:按照地址找一找,问问到底咋回事。

我回答:行。这都是我爸记的吗?

母亲:在他学校宿舍抽屉里找到的,真是气死人了。

隔着屏幕,我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焦灼。

终于下班了,我骑上车往丞相府去。这些年,县城新建了不少小区,名字也尽显富贵之气。说实话,如果丞相府不是建在公司对面,我可能真的找不到。十几栋高楼依着河水,水汽氤氲。真没想到,这么一条秀美的河,这样一个高档的小区,竟然和父亲产生了丝丝缕缕的联系。

丞相府四号门面,很快就到了。这是一家打字复印店,门口招牌上写着:淑珍图文快印。我推开玻璃门进去,老板笑着跟我打招呼,说话很温柔。寒暄几句,我便说明了来意。她告诉我,她就是李淑珍。她的表情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她让我坐下,聊起了那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