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在村里算大龄女青年,再晃荡两三年,就进入剩女的行列了。不过,剩女也不愁嫁,村里毕竟男多女少。但二十八岁确实尴尬,就像临期食品一样,一不小心就过期了,一过期,彩礼就会断崖式地下降。
我不能不管贾书,不管爸妈,我不能太自私。如果爸妈和贾书没有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如果我妈没有坚决转掉北京的饼子摊,为我的愚蠢买单,估计我的人生在二十二岁那年,就画上句号了。那年我相信了高中同桌的鬼话,卷入一个非法传销团伙中,她说带我挣大钱,她鼓动我在网上贷款。最终我爸联系上我的时候,我已经背负了二十万的“债务”。是我掏空了刚有起色的家底儿。
贾书相中了邻村一个女孩,她辞了西安的工作,跟他去北京同一个工业园区打工。两年了,贾书一直没敢提订婚和结婚的事。
我打算在贾书结婚前把自己嫁掉,随便嫁到附近某个村子也挺好。应当承认,村子本身很美丽,只是极少部分人可以看到这里的四季变换。但凡有点奈何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们只在腊月回来,春天来临之前就离开,准确地说是过了正月十七,逢完庙会就走,很少有人拖过正月二十。人一走,村子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又像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样,穿好鲜艳的寿衣,等待最后的时刻。
动车不会迟疑。四个小时后,我站在了距离李峰千里之外的地方。踏上站台,猝然的冷风仍然夹杂着李峰的气息,微若游丝。出站口泛着冰冷的光,人流拥挤。爸远远地朝里面张望,黑色棉衣里探出光脑袋,像木棍支楞着一个葫芦瓢,锃亮。我差点没认出他来。三年没见,他的头发落光了。爸的身旁站了一个瘦削的矮个子男孩。没想到爸妈安排得如此迫不及待。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年前年后,相亲的男女们争分夺秒地赶场子见面,一天安排五六个也是稀松平常。陌生男孩殷勤而羞涩,努力想把手里的烟递给身边的男人。他们背过身子,低了头凑在一起划拨打火机。风太大了,火苗刚冒头,就被吹灭。他终于成功了。我突然站在他们面前,那个男孩的眼神在我脸上闪了一下,半丝尴尬半丝羞涩。略作迟疑,他伸手过来拉我的行李箱。这时,天上开始飘雪,雪花落在车顶上,落在树梢上,房顶上,纷纷扬扬,像一个童话里的背景,如果有音乐,呵呵,我在心里自嘲了一下,忍不住皱了皱眼睛。
爸和我坐在后座上,他不爱讲话,如果此时天塌下来,也能保持一脸波澜不惊。我怕我会忍不住打开微信,于是关掉手机,闭上了眼睛。车子行驶在乡间公路上。这条通往外面世界唯一的路,在车轮的压轧下,发出嘤嘤的抽泣。黑色的田野覆上一层薄薄的雪雾,广袤无垠。
水泥路很平展,但无法跟北京相比,那里川流不息,永不停歇。我们曾拥着被子靠在床头上幻想拥有一辆二手车,周末去郊外兜个风,去香山挂条同心结,或者去一望无垠的草原驰骋。在那张床上,我们也相互嘲讽,用最软的句子羞辱对方。但是,美好永远干不过黑洞,何况那无望的洞深不见底,像宇宙中沉重的黑。
天幕是脏脏的砖灰色,车里气氛沉闷。路面太滑,车子行驶得异常小心。村庄越来越近,道路的尽头,整排整排的二层小楼。这几年,二层楼以雨后春笋的气势生长,相似的设计,相似的格局,连外墙瓷砖的颜色也极其相似。但其实人们只在一楼住,二楼只是单纯的房间,空的,毫无用处,很多人家的楼梯口都堆满了杂物,一年也不上去一次,我妈爱干净,又节俭,她竟把前几年的辣椒杆和玉米芯搬上了二楼的耳房,本来可以烧火用的,后来家里装了天然气壁挂炉,也就没有用了。
车子经过小学,再拐两个弯,就能看到一个老胡同口。很多年我和贾书都尽量避免来这个胡同。上一次来还是我去北京的前一天。那天天气很热,我看到一个男人贴着胡同的墙根走进去。琴如往常一样卧在胡同口。他的眼睛在琴脸上浅浅扫了一下。我不认识他,但猜得出他是来交订金的。那些天,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传播琴的身价。
那个男人进入巷子后,七八个小孩从校车上噗突噗突跳出来,欢快地打乱琴膝盖上的阳光,光很快又回到膝盖上。孩子们跑远的身影紧紧扯着琴的眼睛,看到他们又折了回来,她傻笑。这时候,每个孩子手里多了几粒石子。其中一粒划了个小弧线,落在树下,他们试探着往前几步,石子儿落在她的周围。终于有一粒打中了她的右腿,她的身子一紧,小孩们一哄而散,他们拍着手边跳边笑。琴裂嘴,也笑,她笑得傻而纯净,不带一点杂质。雀儿们欢呼着消失在巷子尽头。琴把身子匐在膝盖上,屁股蹭着地面往孩子们消失的地方挪,挪几步,停一下,她攥着糖纸的左手往前伸着。一定是爸给她的。她一厢情愿,边挪边傻笑,涎水淌下来,闪着白银色,晶莹剔透。
那个男人没多久就从胡同深处走了出去。再次见到他,是大寒过后的第二天。大寒那天,我和爸从建龙叔家出来,爸专门喂了琴半块糖,他每一次都是自己吃了糖块,把糖纸留给琴,但那天,他把身上所有的糖都给了她。
奶奶和琴住在老院子里,老院子缩在窄胡同最深处。琴每天毛毛虫一样蛄蛹着身子爬出巷口,日复一日。她像狗一样卧在胡同口,似乎如果没有她,胡同就会跑掉。每天天蒙蒙亮,她蛄蛹蛄蛹着钻出来,夜深了再蛄蛹蛄蛹着爬回去。不对,她还不如一只狗,狗看到生人会狂吠,会张狂挣扑,她不会,她只会傻笑。她看到放学的孩子傻笑,看到路过的村人傻笑,看到那个陌生男人傻笑,看到我们的车慢慢驶过,还是傻笑。她伸着手,手里攥着糖纸。她最喜欢糖纸,以为所有人都喜欢这个东西。在她和奶奶睡觉的土炕上,在毡子底下,压满了糖纸,各种颜色,非常壮观。
琴只要糖纸,不吃糖。婴儿时期,她想把糖塞进嘴里,每塞一次都被奶奶打一次手,一边打,一边呵斥。奶奶像训狗一样训练她,直到她拿上糖,就马上扔掉。尽管如此,琴三岁的时候,还是在胡同口捡到一颗糖吃了下去,毕竟她一直趴在地上,比任何人都更有条件发现地上遗落的东西。奶奶吓坏了,以为琴马上就要死了,但医生说一颗糖倒也不至于就死人,但多了就不一定了。后来,奶奶加大了训练的力度。
琴比我大一岁,她一辈子都没有学会直立行走。在我刚学会爬行的时候,有次爸来抱我回去,他给了我一颗糖,琴抢过去剥开了它。奶奶刚扬起手,琴却把糖塞到了我的嘴里,她拿着糖纸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玩。奶奶说,快看,我们家琴知道把糖让给妹妹了。
她在各种场合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家琴都知道把糖让给妹妹了。”见人就说,逢人就讲,直到我上三年级。那个下午放学前,同学说丢了一包彩虹糖,她曾给我们每一个人展示过它的鲜艳,我们每个人也都想象过它们鲜艳颜色下的甜。她哭哭啼啼。老师站在讲台上,我们全体起立,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课桌上。老师挨个儿巡查了一遍,最后,他用教鞭挑了两下我的书包。课后,她们相互搂着胳膊盯着我,我记住了教鞭以及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每一条胳膊。放学后,我再也憋不住,跑去老院里,站在院子中间嘶吼,鼻涕眼泪不分地嘶吼——都是因为这个傻子,都是你天天在外面说她。那之后,奶奶就没再说过“我们家琴都会把糖让给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