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好人,他想。
当天晚上,苏博约来到了老巷。老巷的历史可追溯到元末明初,最初搭建的是草屋,后来是土木墙排屋。在以后的几百年间,村屋倒了又起,起了又倒,没有变的是那些古旧的形制。他苏家的老祖屋就踞坐在那些排屋中,后来作了祠堂。
当他回到先祖开村的地方时,看到的老民屋是瘦黑的,反倒是改作祠堂的新屋,门口的灯笼红得肥厚,彻夜长明。老巷还是那个老样子,晚清的三间过屋,民国的西洋楼,八十年代的方块水泥楼,至于贴满了彩瓷的祠堂是近些年才出现的。他是在工作后才发现无处不在的乡村式较劲。老屋那些五行山墙,金木水火土,行行相克,当年的村民用它去克制某位邻居,也作好了自己会被另一个所克的心理准备。老巷也变了,比往时窄了,短了,老屋也矮了,旧了。他记得小时候从巷头到巷尾是要跑很久的,如今不经意间几步就走过了。他苏家祖屋是老巷唯一的一座“下山虎”,看似气势凶猛,也不过比周围的老屋多了两间伸手屋和一个天井。只是多了那些,屋里的人走出去就会不一样。
那天深夜,苏博约潜入了他苏家的老祖屋。他没想到它会那样的静。正厅上方那座漆红的金属神龛和周围的旧物有些格格不入。他小时候听他伯公说过,原先的神龛是咸丰时期的木雕古物,六七十年代被拆掉后当众烧掉了。到了八十年代,他老叔公特地从香港回来口述手画它的旧样,族人用铁皮钢条将其重现。后来,他伯公每当想起那件事,总会吟诵他的诗作,原来的深雕浅刻,一心一刀的温度,似这般都付与了锈迹如衣的铁皮骨。他读了大学后才知道那首歌词是改自《牡丹亭》。正厅墙壁的另一面还残留着红色标语,伯公说过祖屋在改革开放前是村大队的会议室,还说他与他父亲小时候经常对着标语敬礼。上面有伟人的名字。
那夜的空气中舒卷着一缕香线的清味,正厅的电灯光在空气中泛出了浓淡可见的昏黄皱褶,祖屋将它暗藏了几百年的孤独形态一次性地向苏博约展现了出来。
正是那样的坦白,让苏博约也能够坦然地面对另一个他。他也就是顺理成章地瞥见了他父亲的遗像,它正与苏家的列祖列宗同排在墙壁上。自他母亲被赶出门后,他父亲就成了一个棘手的符号。那正是苏博约夜探祖屋的目的。他父亲在那里住了二十几年,想必留下些蛛丝马迹。后来,当他重开苏家皮影戏班、学习唱戏时,才想通那晚的困惑,为什么人活着的时候,会拼命地去疏离,死后反倒有了走近的想法。苏博约在祖屋里翻找了许久,都找不到与他父亲相关的物品。他父亲上半生的过往就像雪般消融了。只有那些久不见人影的灰尘,一有动静,就纷纷往他的脸庞,身上依偎了过去,留下了几抹亲昵的烟黑。
或许是命中注定,当苏博约打算放弃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方形箧笥。他把它从雕花架子老床底下拖了出来。那箧笥是竹编的,右下角有个四方小红印,上有“湾肚于”三篆字。湾肚乡于家是当地有名的竹编工匠,先祖于文孝是道光时期,从闽南迁居到这里的,凭借一手竹编手艺,在地方县志上赢得了十几二十字的位置。
苏博约当时随手在箧笥上一抹,一片琥珀光就醒了过来。他断定里面收纳的不是普通物品。他后来跟景文叔提起发现它的经过时,特意强调了这个细节,他说,老祖宗的东西确实有它的道理。
那箧笥的开合处挂着一个如意雕花老铜锁,三指大小。苏博约一扭就开,原来是未上锁,看情形,那箧笥合上之后就再也没有被打开过了。他把箱盖翻开。箱内有许多层次分明的格子,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公仔,有公婆大臣皇帝,公子小姐小丑,还有龟兔鱼虾,山川林木,楼宇殿堂,刀枪等。粗略估计,至少有上百个。人公仔头身分离,各有放置之处。当时,他拿出其中一个端详,就那么薄薄的一块生命切片,犹如琥珀里的种子,等待着雪融重生之时。苏家祖上有位名叫苏阿九的先祖,以抽皮猴为生,还开办过皮影社,人称皮猴苏。他依稀记得那是咸丰年间的事了。他初中时还曾为抽皮猴与皮影戏的区别,跟他同学打了一架。抽皮猴就是皮影戏还是后来景文叔教识他的。他突然就叹了一口气。他之所以失望,源于他知道凡是与文化相关的,一定是与他父亲无缘。
他不是那种人,这是他与他妻子聊起他父亲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苏博约想要他父亲的,那祖屋却给了他先祖的。他合上了箧笥,打算将它推回原位。他后来一直都解释不了,他那晚听到的锣鼓唱曲声。那是他在几年后重开苏家皮影戏班的原因之一。那乐音细细长长的,百转千回,犹如好几只蚊子在他耳边唱戏。他竖起了耳朵,那乐音却跟他玩起了捉迷藏,仔细聆听的时候就听不见了。他当时没有想到那箧笥有古怪。一个多月后,当他向景文叔解释他为什么要烧掉那些皮猴旧物时,说它是注定要被他烧掉的。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再去打开那箱盒,即使他做了,也不会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个皮猴。一个公子,一个小姐。它们不像其他皮猴那般头身分离,颜色老旧,线条妆容也没什么精神。满足了以上所有的条件,他还要在它们的身后发现到那封不起眼的信纸。
那晚,太多的巧合堆积在一起了。
苏博约当时抽出了那封信,展开,信的抬头是英琪妹,只写了一句话,“《楼台会》近日已完稿,七月初七,正是与妹同台共唱之时。”落款是山起兄,日期未注。
苏博约知道他父亲目不识丁,写不出那样文雅的字句,可落款又的确是他父亲的名。他一下子来了兴趣,把那箧笥抹擦干净,抱了回家。
二、
第二天,苏博约早早就抱着箧笥来到了景文叔家。那时,景文叔正在茶几旁假寐,闭合的五官似结了一层无形的霜。他的神情迟缓而不迟钝,当苏博约翻开箧笥时,他露出了一个持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