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照林说着就跳起来要打他,却被其他人拉住,说办白事不兴打人,又说“他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才算把他劝住。大家扭头,才注意有人进来了,是苏云深,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的。
龙行行猜,她就是医院里那个护士。护士和她想的不一样,她以为她会像医院里的那些护士一样,穿着白色的罩衣,可她穿的却是五颜六色的连衣裙,头上还戴着阔边帽,帽沿上有一条丝带,和她脖子上围着的沙巾绞在了一起。
“这条路那么难走。”护士一进来就说。
她把帽子摘了下来,用一只手拿着,用另外一只手理头发。她嘴唇上方有几根粘着汗水的黑色唇鬓,让龙行行想起她妈经常用刀刮去的猪皮上的毛。
苏云深没有太大变化,还和她上次见他的时候差不多,只不过他的双肩像老年人那样往下垂着,两颊上的肉也松松垮垮的。
“你长高了不少啊。”他对龙行行说,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龙行行没有长高多少,从十三岁以后,她就再没有长高了。
苏云深把龙行行的名字告诉护士,却没把护士的名字告诉龙行行。护士没有看龙行行,她面无表情。
“你是来帮忙的吧?”苏云深又对龙行行说。“真是辛苦你了。”
他看起来真是相当愉快,眼睛还和以前一样亮晶晶的。还有他的黑头发,也和以前一样。不过,难道他不应该表现得很难过悲伤吗?
“来,给你这个。”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龙行行。“没买什么,不过这个是给你的。”
她低头接过他的巧克力,心里很感动,他都没给其他人什么东西,甚至都没和周照林打招呼。可能是太过激动了,她的手和他的手碰在一起,他的指头从她无名指上滑过,像水那样凉。她被突如其来的接触弄得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去年就有过。
那次是在集市上。她在买桂花糕,他从她身后走过来,和她站在一起,挑了几块让老板称重。“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他穿着一件花格衬衫和一条白短裤,看着很清爽。她没有答话,不知道应该离开还是应该站在那里。他接过老板找的钱,把一块糕递给她:“这个给你。”她说我也买了。“你买是你买的,这算我给你的。”他说着,强行把桂花糕塞进她手里,顺便捏了捏她的手指。“噢,你的手这么凉。瞧你那么瘦,应该多吃点。”
这时他的目光又在她呆下来的脸上停了一会儿,龙行行以为他像是要说什么,不过他很快说他要上楼换衣服去了。
她听到周照林在喊苏云深去穿孝服,如果周照林不喊他,这个时候他肯定是会对她讲点什么的。她后来知道——这是在她长大之后想到的——很多时候,某些东西稍纵即逝,它们就像被风带来,稍微拐了一下又向别的地方去。
但他手指带来的触感,对她来说却很清晰,即使过去好几年,都仍停在那里,爬在她的皮肤上,她想把它洗掉,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她去厨房烧水,把壶坐在电磁炉上,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想知道苏云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又小又含混,让她听不清。不过那不重要,只要他的声音存在就行。
“你知道卫生间在哪儿吗?”护士走过来问她。
她当然知道,就指给她看。
“你帮我拿一下,我去上卫生间。”护士说。
还不等她回答,护士已经把帽子、包、围巾往她怀里塞,好像她这里就是一个寄存站。
“我去去就来。”护士踏着急切、忙乱、鲁莽的脚步走了。
苏云深已经进灵堂拜祭他妈,周照林又上楼去找什么,楼梯上传来他“咚咚”的脚步声,有几个人仍坐在院子里聊天,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壶嘴发出“呼呼”声。又有人来了,却不能去倒水,龙行行还抱着护士扔给她的那堆东西。有的人就是这样,她想,在厕所里一蹲就是半天,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等他们。
“这个卫生间怎么那么小啊,还那么脏,他们平时都不打扫吗?”
护士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走到她身边这样对她说。好像这是她的家,她就应该知道原因。
护士把帽子、围巾和包一样样拿回去,并没有向她道谢,仿佛她天生就是做这个的,要不,她就是一个衣架,就该把这些东西往她身上扔。
“晚上我们恐怕只能去住旅馆,这里这么脏,那里至少有卫生间,还有淋浴头,可以洗洗澡。路上灰尘特别多,一路上都见在修路。”
护士说着话,把帽子戴上了,之后又把帽沿正了正,表情专注,像正在对着一面镜子做这些事。
“不过这一带风景不错,生活在这里还是好的。”可能为了缓和气氛,护士又这样说道。说完转眼打量着院子,懒懒散散的目光扫过那幢房子。院墙上挂着的干玉米和干辣椒,晾绳上搭着几件破衣服,水缸像猪食槽和一些农具放在一起,还有那只绿头苍蝇,和她一样,护士肯定也都看见了。
“给我一杯水,我们带的水早喝完了,我渴得要死。”护士对她撇嘴笑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护士笑。她把一杯茶递给她,护士咕咚咕咚喝了,把纸杯重重压回她手上。
“现在最好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太累了。”护士打着哈欠说,“你这个人不爱说话,真是太闷了。”
护士走了以后,她回到厨房。水壶仍发出嗤嗤的声音,她走过去,把炉子关了,把暖瓶灌满,再往装着茶叶的杯子里倒水。茶叶在水里飘了起来,在浮沫里转了四圈。
在走之前,她总算帮着三花和蔡小明把五十几块蒸糕装在塑料袋里,她们问她第二天还去不去。那时候院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只有周照林陪着来悼念的人,苏云深不知道去哪儿了。
龙行行走到湖边,看着在云层下面显得幽深的湖水,和纠缠在一起的芦苇。岸边的小石头那么的洁白,她真想知道它们在这里躺了多少年,脚踩在上面的时候,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那是一种深邃的蓝。湖水被太阳照成了金色,对岸那栋不起眼的疗养院大楼灰白色的影子照在湖面上,在风的吹动下缓缓晃动。
从龙行行卧室的窗口,可以看到湖湾,如果太阳出来,就会照在湖面、草地上和芦苇上。每到夏天,她喜欢开着窗户,让风吹进来,让风吹着窗帘,发出啪啪声。湖湾里的风要比其他地方小,在这个季节,水边的芦苇和杂草几乎不动。这种静止,让空气显得越加粘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