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巷(2)

不过看蚂蚁却成了老唐的最大消遣。不光是看蚂蚁,他还认识了其他一些昆虫,比如蚁蛉。

一只豆娘落到老唐脚边。他以为是豆娘,后来知道是蚁蛉。两者体型相似,纤细、瘦弱,区别在肤色,前者鲜艳,以红、蓝、绿居多,后者黯淡,以灰色为主。蚁蛉一动不动。身子不动,翅膀也不动。三只不大不小的蚂蚁走来,一字排开,与蚁蛉对峙。它们跟老唐想的一样,眼前这哥们儿,是不是死了?正想着,蚁蛉突然发起攻击,嗖嗖嗖三下,三只蚂蚁都消失了。蚁蛉的翅膀倏尔一抖,像是要把墨色的翅痣抖下来。

“有意思,”老唐在心里头说,“怎么这么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事在后边。雨后,老唐到南山,在休闲广场上闲逛。他已经习惯于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他看见数量颇多的蜗牛,跟他一样,也在广场上闲逛。他一次次弯腰,把误入歧途的蜗牛捡拾到路边的草丛里。在不知捡拾第几个蜗牛的时候,他看见一只大头蚁像狗一样坐在石板上。大头蚁会坐啊。他蹲下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看清了,大头蚁不是坐在那里,而是困在那里,腹部扁扁地粘在地上,可能是被行人踩过。大头蚁后腿用力,想把自己从石板上拔起来,却怎么也拔不动,两条触须疼得一颤一颤。老唐看着不忍,捡起草棍轻轻拨弄,没想到,大头蚁直立的上半身却轰然倒下。对蚂蚁来说,那肯定是一声巨响。很快,七八只小黄家蚁围拢过来,合力抬起残尸,匆匆而去。

老唐这才意识到,每天离家觅食的蚂蚁,能不能活着回去,难说。别的虫类也一样。倏起倏落,广场上,山路上,有多少只脚啊,每只脚的每一步都可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结束,就像老唐不久前过世的老伴,只想横过一条马路,到斜对面的蔬菜超市买点儿葱蒜,早一秒没事,晚一秒也没事,怎么那么巧,不早不晚,有去无回。

死亡是永恒的必然,活着则是一时的偶然。当晚在餐桌上,老唐泪流满面。

2、

有人在微信群里转发了一篇文章。噔一响,老唐听到了。手机每天都噔噔响,听到不一定要看,也没谁逼着他去看。看不看,是个心情问题。不料这一回,心情有了波动,他下意识打开那篇文章。是一个名叫“葵花巷”的公众号,推出了一篇同名的怀旧文章。怀的是童年。童年的小镇,童年的田野,童年的河流,童年的笑与闹,童年的葵花巷,巷子里年年盛开的葵花,以及因之而生的喜乐与忧戚。也不光是怀旧,还有眼前风景。葵花巷还在,人还在,记忆还在,情感还在,日子还在。文笔细腻、沉静、清爽、雅洁、俏皮、从容,有不外露的沧桑感,有掩饰不住的女儿心,有愈嚼愈浓的隐逸感。作者署名“毛嗑”。东北土话,把葵花籽叫毛嗑。老唐把文章连读两遍,得出结论,作者是一位资深的知识女性,年龄至少在五十以上。

手指往手机屏幕上轻轻一点,老唐关注了葵花巷。

葵花巷的推文,不是每天都有。大多是两三天更新一次。作者除了毛嗑,也有别的名字,只不过毛嗑的作品较多。老唐不看别人,只看毛嗑。

毛嗑取代了南山上的蚂蚁,把老唐的视线紧紧拴在手机上。

葵花巷开设的时间不长,才两年多。老唐一页页往前翻,把毛嗑的文字全部读完。过程中,一次次神情恍惚。他有心给毛嗑打赏,却发现该功能已被关闭。

毛嗑的文风,深受传统笔记和晚明小品的影响,跟老唐的文风,有共同的源流,但比老唐更为精细。更让老唐心动的是,从毛嗑的生活随笔读书随笔中,可见其性情的刚柔与学识的长短。其刚其柔,其长其短,在他眼里,都是恰好。

到哪里找这么好的文字啊。老唐在电脑里建一专门的文件夹,叫《毛嗑文集》。他把那些文字一一复制到文件夹里,且时常打开佐酒。酒味越发醇厚,食欲随之大开。半个月后再出门,每次他都敢断定,这回裤子没穿错。

老唐从毛嗑的文章中知道,植物有视觉、嗅觉、触觉和听觉,还知道全世界的昆虫种类少说也有一百万,它们一旦消失,生态必然崩溃,二十五万种有花植物中的百分之八十七将随之灭绝,人类也将陷入饥饿。相反,人类若是灭绝,地球会心生窃喜,会更有生机。

“有意思,”老唐咂咂嘴,对自个儿说,“实在是有意思。”

老唐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有意思起来。他开始写日记,记录自己每日的行踪和阅读。他在日记里说,南山脚下,有好多株比他长得高的草本植物,菊芋就不说了,怎么益母草、苦荬菜、鬼针草和藜也都长得比我高了?很奇怪嘛。

老唐把那些长得高的草本植物拍下来,发给老马看。老马是他多年同事兼酒友,比他退休还早,两年前去滨城照看孙子,至今未归,不过两人常在微信上闲聊。

老马情绪好像不太好,回复说:“吃饱了撑的,你管它们长多高?”

老马跟老唐是相亲相杀的一对朋友,他喜欢拧着老唐说话。见他这样说,老唐不乐意了,说:“我就管,你能咋的?”

老马回复一个龇牙的表情,罢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