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干酪的张红眼,他的一只眼睛布满粗粗的红血丝,向外鼓出来。警察专门找他问话,让这个默默做干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鼓凸着一只红红的眼睛,用另外一只正常的眼睛看似茫然,又像是盯着前面的物体看入神了一样,专注地看着公安人员,很肯定地向穿着公安制服的公安说:那天来买干酪的,是孟裁缝的三小子。他不是一个人,领着吴虎来的,孟裁缝的老三买了一个干酪,吴友仁的小子俩人一人掰了一半儿,分着吃的。张红眼补充说:因为刚出炉的干酪太烫,那小子往开掰干酪的时候,一不注意,被刚掰开的干酪肚子里包着的热气烫了手指头,疼得老孟的三小子一跳二尺高,把半块儿干酪抛起老高,干酪掉到了地上,老孟的三小子捡起来干酪心疼地吹了又吹,纠结了半天,把没掉到地上的那半块儿干净的干酪给吴虎吃了,他自己则是瞪了一眼吴虎之后,吃了那块沾上土的干酪。当时我还觉得,老孟的种,到了他这个三儿这里,像是有改变了,没有像老孟一辈子不吃一点点儿亏。
张红眼又补充说,不过我现在想起来,老孟的三儿瞪吴友仁的儿子的眼神看起来可凶了,肯定是老孟的三小子嫌吴友仁的儿,害他吃了半块儿沾上土的干酪,所以才想杀了吴友仁的儿解气。
公安听着张红眼的长篇大论,用手掸了掸警服裤子两侧的灰尘,直起身来对张红眼说:好好卖你的干酪吧。问你甚,你就说个甚,就对了么,你还替我破案呀。
张红眼陶醉于自己充满智慧的推断之中,一激动,手上捏住一个干酪,正想送出去请公安吃呢,听见公安这么一说,一生气把干酪扔进篮子里。
9、
打铁的鲍铁匠,从铁匠炉子后面伸出一颗被炉火映得通红、油亮、汗涔涔的大脑壳,大着嗓门对公安说:“孟三儿天天来我铁匠炉子帮我扇风箱、磨刀子,就那天没来,谁晓得刚一天工夫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给你们说一个事,孟三儿前一阵子,在我的炉子上自己练手,打了一把小刀,不大,比娃们削铅笔的稍微长点儿,我的炉子上打出来的刀子,可不是削铅笔刀那点薄片片,我炉子上打出来的刀子,可不是一般的快,我还给孟三儿说来了,我说你把刀子磨成这么明晃晃、尖锐锐,是想做甚瞎事了,他说他要给吴菲菲削铅笔。”
公安刚听完张红眼长长的话串子,再被鲍铁匠绵密洪亮的嗓门一番轰炸,早已对这聒噪声烦透了。赶紧一声呵斥住鲍铁匠的自由发挥,问他:“那你最后一天见孟小山是甚时间。”
鲍铁匠被没来由地掐住了痛快的话匣子,狠狠剜了一眼公安说:“本来也是你要问我了,又不是我撵你屁股后面强要给你说了。”
公安把大檐帽摘下来,捏在手上拍了拍说:“好你个没死的老鲍,还给老子拽上了。你抓紧拣当紧的说,我还忙着了。”
骂完老鲍,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给老鲍夹在耳朵上。老鲍把烟取下来,瞅见还是带把的,放到鼻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把一支烟的味气,尽被他这一闻掠夺走了一样,满足地咧嘴一笑。
鲍铁匠小心翼翼地把烟夹到耳朵上,讨好地给公安说:“我最后一天见孟小山就是出事那天,我看见孟三儿给吴友仁家那个调皮货掰的吃了半个红眼刚打出来的干酪。我那天还看见孟老大来了,自行车上驮着一个女的,哎呀,那个女子的奶……”说到这里,鲍铁匠停顿了一下,像是下了一个多大的决心,大嗓门嚷嚷着补充:“就像咱吃面的碗,那么大。”
看见公安瞪着自己,鲍铁匠赶紧又说:“有一件事情比较奇怪,孟大刚把那个女的驮走了以后,我看见就在我铁匠炉子对面路畔,站着一个乡上进城掏粪的瘦高个后生,朝着孟大刚自行车离开的方向,猛猛吐了一口稠痰。”
公安一听这话,赶紧掏出来本本,叫老鲍仔细说一说掏粪后生的长相、打扮。老鲍说:“瘦得跟麻秆一样,个子挺高,看上去细长细长的,头上戴顶帽子,洗得快认不出来颜色了。黑蓝裤子,灰不溜溜的外套,里面穿的红背心。粪桶挺大的,我当时就是想麻秆一样的后生,咋能担起那么一担粪,所以就多瞅了他几眼。”
10、
医院里为抢救吴虎忙翻了天,医生提前给吴友仁和公安都交代过了,失血太多了,基本可以说是不顶事了。现在费这么大力气抢救就是看命了。
医院手术室外狭长的走廊上,站满了北池村的村民,还有公安。北池村村民互相没有交流,你瞅我,我瞅你,来回看了几遍之后,在心里默默地达成一个共识,吴友仁的这个宝疙瘩,独苗苗,怕是不保了。
第二天,医院传来了消息,吴虎没死,但在村民们心里觉得,还不如死了。吴虎是没死,医生说基本怕是一辈子要当个植物人了。北池村的农民们在心里嘀咕,什么植物人,不就是个活死人。
公安那儿有了新线索,神隐县汽车站跑长途车的司机说,孟二刚坐他的车,到子安县下的车。公安局火速派了三个人,出动了一辆军绿色的北京212吉普车,赶到子安县。
让公安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等进到子安县城,就在县城外的公路上,看见孟二刚跟几个穿的流里流气的后生,在公路畔掰手腕子耍着呢。跟前还放着一箱子啤酒,几个空瓶子扔在地上。
吉普车一个急刹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柏油路都被拖出两条黑道子。三个公安饿虎扑食一样直接把孟二刚放翻在地,给了他一个狗吃屎。没见三个公安怎么用力,体格魁梧的孟二刚已经就被塞到车里了。
突如其来的生猛情节,让一群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浑不吝后生,嘴巴里像塞了颗鸡蛋,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
11、
审问孟二刚并不顺利。他认为公安在自己的一群哥们儿面前让自己狼狈不堪,丢人丢到家了,这比当场把自己一枪毙命都糟糕,太侮辱一个老大在江湖上的脸面了。无论公安问他事发那天都干了什么,去了哪些地方,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他都沉默以对。
公安局长站在门外听审讯,听得一股无名邪火腾空而起,实在按捺不住了,抬起一脚,黑头子大皮鞋直端端地踹到门板上,门上挂锁子的锁环环,被这一脚,踢得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兀自在门上无辜地震颤。
老局长一步迈进审讯室,抬手戳到孟二刚鼻梁骨上,用一双睁得跟黑牛犊子般凸起的眼窝,黑着一张疤子脸,顶着一个近乎秃顶的脑袋,烦躁地盯着孟二刚看了一眼。说实话,全公安局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承受住老局长的夺命一眼。老局长的气质从上到下像个悍匪,不说话的时候满脸坑坑洼洼的黑疤子让人不敢逼视,他坐在办公室那张木头椅子上,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杀气,像是一瞬间云把太阳遮住了,整个办公室的光影子都能黑上几分。
老局长手指头停在孟二刚鼻梁骨前,一道声音如暴雷,在审讯室炸响:“孟二刚你给老子听着,老子只给你十分钟,不说老子直接把你扔看守所,你慢慢休养着。老子给你这么长时间,硬忍住火气,等你自己张开嘴往出吐,竟然给脸不要脸,蹬鼻子上脸了,你以为你真能上天戳个窟窿呀?你那点能耐在老子眼里,就是个屁。老子什么人没遇到过,哪个没你狠,哪个在老子手底下没认栽?老子把话给你孙子撂下,老子到现在还没遇过在老子手上能硬气到底的人。你给老子猪油蒙心了,脑子里进水了,你真的以为你不说,老子就没办法了?老子也不瞒你,老韦那两天是跑外地协助外省办案子去了,今天下午就回来。老韦回来随便蹲地上看两眼,你小子在哪里放过屁,他都能闻出来你肚子里装的一泡什么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