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之上(4)

戴安全帽的人说:“当年的制度还不完善,你们别老想着钻空子。再说几十年过去了,这幢老屋已经成了危房,有安全隐患,你们还是拿了钱,赶快搬走吧!”

梓兰说:“两万块钱的补偿,只够买个洗手间。我们要讨还公道!”

戴安全帽的人见梓兰不肯退让,逐渐失去了耐心。他放下喇叭,朝手下的人挥了挥手,转身就走。挥舞着钢铁巨臂的拆楼车开过来,梓兰朝妹妹使了个眼色,梓蕙便把搁在一旁的大桶拎了过来。梓兰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指着大桶,朝拆迁的人嚷嚷着:“这里边装的是汽油,你们想看活人,还是看死人?”在姐姐的催促下,梓蕙哆哆嗦嗦地兜了一勺汽油,淋在梓兰头上。站在聚光灯下的梓兰满脸惨白,被打湿的头发一缕缕挂在胸前,好似蛇发女妖。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拆迁大军还是撤离了。梓蕙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了,突然捂住嘴巴,咯咯地笑了起来。梓兰也笑了起来。周兰欣望着姊妹俩,摇摇头说:“亏你们想出这个馊主意,可惜了这一桶糖水!”

梓兰笑着说:“舍不得糖水,骗不走豺狼嘛!”

姊妹俩用糖水骗走拆迁大军,老屋也暂时保留下来。第二年春天,相关部门终于下达了“依法拆迁、以情拆迁、和谐拆迁”的新政策,对于占道的有争议的民房、自建房,要酌情考虑补偿,不得暴力拆迁。在母亲和姊妹俩的努力下,她们终于争取到一笔合理的拆迁费,且享有优先选购安置房的权利。在安置房建成之前,梓蕙和母亲开始租房度日。

梓蕙告诉我说,糖水铺拆迁之后,母亲的精神就骤转直下,似乎丧失了力量。周兰欣本就患有高血压和尿路阻塞的毛病,加上搬去出租屋后种种不便,不过半年时间就变得面目浮肿,经常失眠。梓蕙陪着母亲上医院,又花了大价钱,从名医那里买了虫草、丹参、麻黄等中药,天天煎熬调理,可几副药下肚却石沉大海,一点效果都没有。母亲的病就这么拖拖拉拉,耗了好几年,眼看安置房快要建成了,周兰欣却到了尿毒症的晚期。医生说,必须换肾才能解决问题。周兰欣还年轻,有希望,等到合适的肾源,就能做肾移植手术了。

母亲在等待肾源的日子里,时常梦见父亲。有时候,半夜惊醒的她还要去找小推车,说外面有人喊她,她要卖冰糖雪梨了。梓蕙觉得,母亲是过早衰老了。这天半夜,周兰欣对梓蕙说,孟修德要来大成路的老屋接她了,他们还要去大中华酒楼吃饭,去看黄鹤楼。第二天天亮,母亲一定要回老屋看看。

梓蕙陪母亲来到老屋的旧址,周兰欣绕着施工围墙走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回家后,母亲不肯吃饭,此后每天饮食骤减,就算喝些稀粥,也少之又少。周兰欣对梓蕙说,她老了,老屋拆了之后,也没什么盼头了。母亲终究没有等到合适的肾源就撒手人寰,这时房产局的人却告诉梓蕙,她们可以选购安置房了。梓蕙道了谢,挂了手机。

梓兰从北京赶回来之后,姊妹俩把父母的墓合在一起。姊妹俩上完香,穿过柏树林的时候,梓兰才开口对梓蕙说话。梓兰告诉妹妹,祝先生并没忘记自己对梓蕙的承诺。妹妹毕业季的时候,祝先生是因为父亲的落马而受到牵连,锒铛入狱才没联系她的。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梓蕙问梓兰。

“你还年轻,我不希望你被他耽误了。”梓兰说。

“现在,他在哪儿?”梓蕙问。

“因为表现良好,祝先生两年前就出狱了。他想要我安排你们见面,我说晚了,妹妹早就嫁人了。”梓兰望着呆若木鸡的梓蕙说,“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爱他。”

梓蕙对我说这些时,我对梓兰的做法忿忿不平。时间那么容易改变一个人,以至于一向勇往直前、力争上游的梓兰,最终沦为一个相貌平庸,不婚不育,斤斤计较的小市民。而向来柔弱的梓蕙呢,却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梓蕙就像小时候一样,重新把头扎进书本里。几年后,她出国深造,拿到了金融管理和文化传播学的双硕士文凭,又在加拿大结婚生子。梓蕙说她打算明年春天回国,给父母扫墓时,再约梓兰见面。

第二年春天,在姊妹俩见面之前,我携着那幅画,来到了梓蕙下榻的酒店。梓蕙是个四十多岁细声细气彬彬有礼的女人。我们站在酒店的观景台上眺望黄鹤楼,天朗气清,你无法想象这幢辉煌的楼宇曾被焚毁过多次,又重建过多次。梓蕙喝着咖啡,说酒店的人们并不知道,这是在糖水铺的地基上建成的。母亲去世之后,她也尝试过做冰糖雪梨。同样是莱阳雪梨,她却做不出母亲的味道。

一群飞鸟从我俩头顶上掠过。梓蕙抬头看了看,说:“其实,一直想要飞走的人是我。”梓蕙说,她不像梓兰那样决断,有着拥抱惊涛骇浪的勇气。从小就羡慕姐姐的她,始终蛰伏在安全区,等待着时机。

“刘老师,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当初,是我主动找祝先生,向他示好的。也是我主动联系医生,放弃肾移植的手术……成功的几率,并不高……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梓蕙说到这里,第一次流露出张皇之色。但很快的,她就用手撩开遮挡视线的长发,眺望着远方,说:“黄鹤楼,它只是一个传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