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之上(3)

梓蕙站起来,想要取下项链,刚一抬手,就被祝先生捉住了手腕。他附在她耳边,说他喜欢她的柔顺、聪慧和内敛。梓蕙试图躲开,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

梓蕙没把祝先生过来找她的事,讲给梓兰听。祝先生依旧每天陪梓兰逛街,预备年货,梓蕙若是撞见,便远远地避开。等到晚上,祝先生回宾馆了,梓兰便找梓蕙聊天。二楼摆放着她们从小一起睡觉的大木床,现在,姊妹俩还是挤在床头讲话。梓兰盘算着日子,说在回武汉前,祝先生就向她求婚了,他们会在除夕那天,把喜事告诉母亲。梓蕙听了,既为姐姐高兴,又有些失落,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除夕的前一天夜里,梓兰没有回家。第二天清晨,梓蕙被楼下的声音吵醒。她披衣下楼,看见姐姐怒气冲冲地跑进屋,祝先生则在后面喊她。梓蕙迎上前,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梓兰推了一把。她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梓蕙的脑袋磕到一旁的楼梯上。祝先生这时也抢进来,问梓蕙撞疼了没有?见她没有大碍,祝先生说等会儿,他会给她解释的。

这天上午的时光,是在二楼的震动声中度过的。梓兰跟祝先生争执着,她跺脚,尖叫,偶尔停顿,祝先生劝慰几句,俩人又吵起来。临近中午,祝先生终于从楼上下来了。他把躲在一旁的梓蕙叫出门,说他心里无法同时装下两个人,倘若说梓兰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的话,那么梓蕙更像山谷里的幽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祝先生说着,抬起一只手,抹开梓蕙被泪水打湿的头发,说:“你还在念书,我会等你的。”

祝先生跟梓蕙说完这番话,收拾行李,启程回广州了。在梓蕙的记忆里,这是姐姐第一次认真谈恋爱。此后,梓兰还交过几个男友,可再没领回家。姊妹俩也没提起祝先生,可梓蕙依然能从姐姐的眼中捕捉到她的失落、伤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

过完年,梓兰回到广州,梓蕙也去学校上课了。不知是失恋影响到梓兰,还是别的原因,梓兰的生意一落千丈,大批的货积压在仓库,外债也收不回来。梓兰在电话里告诉梓蕙,干姐姐的情夫不辞而别,断了资金链的她不得不割肉解套,把损失降到最低。梓蕙后来才得知,姐姐遭遇了亚洲金融风暴,周边国家大批工厂倒闭,工人们失业,姐姐的生意自然受到波及。

一晃就是四年,梓蕙终于完成学业了。相关单位陆续到学校招聘,梓蕙可以选择去大企当文员,或去外企做策划。这天中午,梓蕙打了一盆水,站在寝室的窗口洗头。洗完头,她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毛巾,没想到有人主动给她递过来。梓蕙接过毛巾,一边包裹住头发,一边去瞅送她毛巾的人。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正冲她笑呢。

“祝先生,你怎么来了?”梓蕙问。祝先生上次走后,每个月都会给她打电话,不过梓蕙从没当真。

“我早就说过,等你毕业典礼的时候,会来参加的嘛!”祝先生说着,从抽屉里取出电吹风,抓了抓她的头发,吹干,拿梳子帮她梳头。

祝先生帮梓蕙打理好头发,两人下楼散步。他们从校园一直逛到湖边的凌波门,此时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映照出他俩的倒影。二人走上栈桥的时候,祝先生告诉她说,金融风暴已经过去了,他利用父亲的关系,成立了一家集进出口制造、贸易代理和监管职能为一体的公司,如果她愿意的话,可以去他的公司历练,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朝夕相处了。梓蕙盯着祝先生的眼睛,试图找到犹疑和拒绝的理由。可没等她仔细琢磨,祝先生就拉她入怀,用力吻了她。

毕业季很快就到了。几乎每天,都有同窗被用人单位要走,可梓蕙一点都不着急,她在等着祝先生的消息呢。从六月到七月,梓蕙足足等了两个月,也没祝先生的音信。到了七月的最后一天,她鼓起勇气,拨了他的电话号码,等待她的却是忙音。梓蕙挂断手机,感觉身体被抽空了。她対他的感情,终究付之东流。

梓蕙走出校园,回到大成路的家,迎接她的是依然是开糖水铺的母亲。最初的一两个月,她不想见任何人。母亲也不多问,只是像过去一样,每天早上喊她起床,给她端一碗冰糖雪梨。梓蕙喝着又稠又甜的雪梨汁,心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冰糖雪梨的味道,一点没变。母亲说她用的是最好的莱阳雪梨,这种梨熬出来的糖水,最为甘甜爽口。

在母亲的雪梨汤的滋润下,梓蕙的伤口正在一点点愈合。她终于走出家门,在武广的写字楼里找了份文员的工作,开始了平淡又充实的生活。梓蕙并没察觉,千禧年之后,城市化进程就在不断加快,大成路周边的老房子陆续拆迁,糖水铺就快保不住了。

大成路原名玉带街,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庙在其东北侧,故更名为大成路。大成路和司门口相邻,周边又有户部巷、武汉音乐学院和黄鹤剧场等等,到了晚上,这里摆出夜市摊,人流如织的大成路,也让周兰欣的糖水铺有了一笔不算多却足够养活两姊妹的收入。

拆迁办的人第一次走进糖水铺,向母女俩宣读相关政策的那天,梓蕙本以为很快就能签字,拿到拆迁费。可几天之后,家里出现两男一女,说糖水铺是违章建筑,责令她们在两个月内搬走,只能象征性地给予补偿。周兰欣说,市区的房价一路看涨,可谓一月一变化,总不能两万块钱就把我们打发走吧。负责拆迁的女人叫同事掏出一张图纸,说红圈标注的地方,都是非法建筑,按规定要无偿拆迁,就连两万块钱的补偿,也争取了好久。周兰欣说,糖水铺是女儿们的爷爷留下来的,我不允许你们拆祖屋!

拆迁办的人又来了几次,都被周兰欣拒之门外。此时周边的居民楼都竖起围墙,进入拆迁倒计时,糖水铺前方的马路上,也拉出了“和谐拆迁,利国利民”的条幅。十月的一天晚上,梓蕙正在睡梦中,忽听窗外一声巨响。她披衣下床,想要拉开灯,却发现停电了。梓蕙翻出手电筒照亮,下楼去跟母亲碰头。周兰欣也被吵醒了,母女俩察看了一会,只见一楼的窗户被人砸了个窟窿,大门口也被泼了油漆。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就去派出所报案了。

梓蕙和母亲等了半个多月,也没等回关于肇事者的消息。糖水铺却屡次遭人破坏,不是断水断电,就是收到匿名恐吓。好不容易捱到年底,糖水铺周边的老居民楼都被推平了,梓兰也腾出时间,从外地赶回来,支援母亲和妹妹。梓兰在广州创业失败后,便去北京当起了售楼小姐。梓兰叫母亲和妹妹别急,她会寻求法律援助的。

梓兰请律师拟好合同,准备上报的那天凌晨两点,屋外传来了一阵震动声。梓蕙刚从床上爬起来,就被窗外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她手搭凉棚,遮挡住强光,这才发现老屋的前方,开来了一辆拆楼机。拆楼机挥舞着巨大的臂膀,似乎稍一用力,糖水铺就会化为齑粉。此时母亲和姐姐,已经穿好了衣服,三人一道朝天台跑去。

梓蕙随母亲和姐姐爬上天台,耸立在蛇山上的黄鹤楼笼罩在雾霭之中,周边的老民居楼都变成了瓦砾堆,不起眼的糖水铺也成了一座孤岛。楼下,一个戴着安全帽领导模样的人,站在那里朝她们喊话,大致说的是,依法拆迁是优化环境,构筑和谐新家园的头等大事。少数人冥顽不化,为了一己私欲诋毁、抗拒拆迁,不仅不道德,也是违法的,将会受到法律制裁。不等那人把话说完,梓兰就朝他们嚷着:“这幢屋子,是爷爷留给我们的。当初我们自家掏钱盖房,相关部门盖了章,怎么能说违章建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