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之上(2)

“二叔!”梓蕙见母亲为难,轻轻地唤了一声,从里屋走出来。刚才的一切,她都瞧在眼里。

“哟,是蕙蕙。”梓蕙向来柔顺,二叔见是她,声音也缓和下来。

“二叔,爸爸活着的时候,说你最疼我们了……你真的忍心赶我们走?”梓蕙的声音柔柔的,说话之间,已经跪在了二叔面前。

二叔吃了一惊,刚要拉梓蕙起来,三姑就在一旁嘀咕:“哟!小小年纪,都黄鼠狼一样贼精,学会用苦肉计了。”

二叔看看三妹,又看看梓蕙,正犹豫不决之际,周围的邻居们都出门看热闹。梓蕙见围观人多了,又说:“二叔,三姑,爸爸走了以后,我们只剩下这套房子了……大成路的房子,就算是我们借来的,每月按时给你们租金好不好?”

梓蕙眼泪汪汪,语调凄凉,围观的人都说孟家的长辈合伙欺负孤儿寡母,二叔和三姑面子上过不去,过去跟五叔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暂时不撵她们走。三兄妹商量了一会儿,还是三姑走到周兰欣面前,递给她一个小本本,说:“口说无凭,既然你答应租房,就在上面签字。到时候交不出钱来,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周兰欣接过纸笔,哆哆嗦嗦地签好字,还给三姑,眼看他们上车,走远了,这才把姊妹俩领回屋。几天之后,一个下面安了滑轮的玻璃柜从里屋推了出来,周兰欣开始在街头叫卖糖水、香烟和零食。梓蕙和梓兰每天放学之后,也会帮母亲卖东西,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她们还会拎着装冰糕的保温瓶,一人守一条街,卖冰糕给路人们解渴。

姊妹俩在母亲的带领下,过着勤工俭学的日子,直到梓蕙升入初中之后,她才发现姐姐的学习成绩有些跟不上趟了。

梓兰比梓蕙大两岁,按照梓蕙的说法,姐姐从未対学习产生过真正的兴趣。梓蕙喜欢读书,喜欢那些发黄有着泛潮气味的旧书,梓兰则过早的成熟,她刚上初一,就学着年轻女子的模样,拿铁夹自制卷发,描眉画眼。

梓兰念到高二,书再也读不下去了,母亲怕她跟社会青年来往,委托朋友把她送到广州一家制衣厂学习手艺。可梓兰既不喜欢绘图制衣,也不喜欢配置各种染料,她去广州不到一年就换了四五份工作,朋友每每跟周兰欣电话里提及梓兰,都叹息说:“这孩子拈轻怕重,吃不了苦,她要是有梓蕙一半勤奋好学就好了。”

从那时开始,梓蕙就发现,周围人总爱拿她俩作比较。从初中到高中,梓蕙念的都是重点中学,又是文体委员,说话从来细声细气,同龄的孩子们都佩服她。梓兰呢,从初中开始早恋不说,现在连个正经工作都找不到,无论谁提起她,都直摇头。梓蕙并不喜欢人们拿她们做比较,她开始给姐姐写信,用金句激励她。例如:“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无才无以立足,不苦不能成才”“少而好学,如日出之光”等等。姐姐呢,从未给梓蕙回过一封信。这年春节,梓兰没有回家,只在电话里跟母亲道声“平安”。

梓兰在广州待的那几年,每次回家都来去匆匆,绝口不提工作的事。等到梓蕙上大学的那年暑假,姐姐突然打电话来,说要给母亲和妹妹一个惊喜。七月的某一天,一辆运货的大卡车停在糖水铺门口。不等周兰欣招呼,工人们就把打包好的冰箱、电视机、洗衣机抬下来,准备往屋里搬。周兰欣赶忙阻拦,问他们是不是搞错了,她从没购买这些东西。工人说:“这难道不是孟梓兰的家吗?大姐,你就放心好了,这些东西,都是女儿孝敬你的。”

孟梓兰回家的那天上午,左邻右舍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姐姐的身材比从前纤细了,她穿一件红色v领的开肩长裙,戴着珍珠耳钉,留着一头蓬松华丽的长发,嘴唇的颜色,艳而不俗,人们都说她像钟楚红。梓兰送给母亲的,是一枚金戒指,送给妹妹的,是一块石英手表。就在人们対梓兰的飞黄腾达议论纷纷时,梓兰又宣布了一项计划:她要拿回属于母亲和姊妹俩的东西。

周兰欣出面召集孟家人开会的那天,梓蕙发现三姑和二叔明显苍老了。梓兰从珍珠鱼皮的提包里取出现金,码砖头一般码在三姑和二叔面前。梓兰対他们说:“按武汉市区的房价算,每平米一千八,八十平米一共十四万四,请你们清点一下。”三姑朝二叔使了个眼色,二叔便拿指头蘸了唾沫,慢慢地清点起来。二叔清点完了,三姑又清点了一遍。三姑点完钞,露出一口活动假牙,笑着対周兰欣说:“我就知道兰儿最有出息,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爱拼才会赢嘛!”

母女们目送着亲戚们走远了,梓兰这才说起自己的经历。在广州打工的头两年,她事事不顺,还被工友骗走了钱,到了第三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拜了个干姐姐。干姐姐是香港某明星的情妇,梓兰见她养尊处优,手头有大把的钱,便说服她投资外贸,做起了服装生意。干姐姐关系网庞大,人却疏懒,从进货开始,每一环节都交给梓兰打理。梓兰也没辜负她,很快就形成了一条从面料到成衣,从加工到出口的生产链。梓兰说等到梓蕙毕业了,也来南方创业,有知识作武装,妹妹一定能一飞冲天。

梓兰在武汉待到暑假结束,这才回到广州。第二年冬天,梓兰再次来汉,这一回,她还领回个男朋友。男朋友姓祝,个子高高的,皮肤如女人一般白皙,据说他是广州海关某领导的公子,梓兰是做生意的时候认识他的。祝先生刚一进门,就把准备好的西洋参、燕窝、花糕和干果拎上桌,说是孝敬周兰欣的。周兰欣说,客气什么,第一次来,就让你破费了!祝先生说,没事没事,没花多少钱的。周兰欣做好饭菜,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梓蕙偷眼去看祝先生。祝先生丹凤眼,眉毛浓浓的,穿着很服帖的白色西服,吃饭时,总是招呼母女们多吃点菜,自己却吃得很少。梓蕙想,他对姐姐很体贴吧!第二天上午,梓蕙起床时,发现姐姐和祝先生已经不在了。母亲说姐姐领男朋友爬蛇山,登黄鹤楼去了。

祝先生在武汉待了一周,母亲和姊妹俩便开始准备年货了。她们买来香肠和鱼,母亲把鱼剖开肚子,去掉内脏,掏出鱼籽炸了吃,再在鱼身和鱼肚内抹上厚厚的一层盐,拿到平台上去晒。梓蕙把挂鱼的钩子系在绳子上,经过腌制的大青鱼变成薄薄的一层,在阳光下晃动,两周之后,琥珀色的鱼肉就会香得滴油。梓蕙挂好最后一条鱼,回过头,这才发现祝先生站在后面,笑眯眯地瞅她。梓蕙喊声“姐夫”,祝先生邀她下楼,说要给她看样东西。

梓蕙和祝先生来到二楼,祝先生问她学业怎样,朋友多不多,生活费是否够用之类的。两人聊了会儿天,祝先生让梓蕙闭上眼睛。梓蕙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下巴,心想未来的姐夫会送她什么好东西呢?不一会儿,她感到一样冰冰凉凉的东西,挂在了脖子上,睁眼一瞧,原来是一条上面缀有海豚的项链。

“希腊产的,国内买不到的。”祝先生的嗓音,丝绸一般润滑。

“我姐知道吗?”梓蕙觉得,自己承受不了这么贵重的礼物。

“这是我送给你的,不需要你姐,还有其他人同意,懂吗?”他望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