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轻的村庄(3)

李孤儿表示赞同,但他弄不明白,为何还要回来。小木匠替人装修屋子,二老板,日子美着呢,死了却还回来受苦,不值当。

李走水说,听说是小木匠的意思,摔下去的时候还有一口气,把这事儿交代了。老木匠是不情愿的,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李孤儿鼻子哼唧一声,没有再说话。他想起好多年前,小木匠红光满面地回到村庄把老木匠接走的情形。小木匠喜欢翻书,常误了干活儿,惹老木匠不高兴,认为书本误了小木匠前程,没有书,小木匠也许会更有出息。

守灵夜,格外安静,李孤儿不安,他和李走水嘀咕了一阵。李孤儿找来一个木盆,倒扣在桌上,用木棒敲了敲盆底,感觉不错。李走水找来小木匠看过的书本,撕下书皮,折了一顶道士帽摁在头顶。在李孤儿发出的咚咚声中,李走水围着棺木像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

一送亡灵出桥门,

恩怨情仇都带走;

二送亡灵过戚门,

祸兮灾兮全消除;

三送亡灵登舟车,

飞驰仙道入皇门;

四送亡灵过仙桥,

童子迎面莫回头;

五送亡灵入殿堂,

妙手疾书过考场;

……

没有人觉得不妥,当响器班和道士缺席,丧事就不像丧事,人们需要一点儿仪式感来寄托哀思。

次日一早,钉棺、起灵、发丧。李孤儿感到肩上的木杠轻飘飘,他瞟了一眼左侧的李走水,也是步履轻松,他们就像抬着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木往坟场进发。

扛着铁锨离开坟场往下走的时候,李孤儿的心猛地一阵刺痛,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下身也跟着激出几滴热尿。李孤儿刹住脚,立住,没回头。也是怪,为小木匠处理后事的这两日,他没有半点儿难过,临了,却陡然难受起来,针扎一般。

他是替老木匠难受呢。老木匠晚年得子,就小木匠这根独苗,本等着风风光光奔好日子,谁承想,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殁了。一早钉棺前,老木匠乘人不备,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砖头般厚的书放进棺里。老木匠的这个动作没能逃过李孤儿的眼睛,他低头喝着酒,心里叹一声。

下得山来,李孤儿忍不住回身望了望,在满目长满野草蒺藜的坟堆里依稀辨认出小木匠的新坟。没错,小木匠坟的左边是金九的坟,早两个月葬下的,坟脚还裸着黄土。新坟的右边是七寡妇的坟,比金九早一些时候,金九和七寡妇都死于肺癌,李孤儿和李走水把他们从医院背回来的。把小木匠葬在七寡妇的坟边似有不妥当,小木匠是个讲究的人,可也没办法,占据了半片山的坟场已经找不出多余的位置。坟包挨挨挤挤热闹得很,这些年,村子越发空荡,坟场却越发热闹。

脑袋里一片糨糊,昏沉,本想顺脚拐回家睡个回笼觉,想着老木匠家还有一桌酒,舍不得,便眯了眼,赶上李走水,在白花花的日头里深一脚浅一脚往老木匠家走。

送葬的人都散了,院场一片狼藉。几个老人坐在檐下,寂寂地吃着烟,都是小木匠的叔辈。有人从屁股下抽出一截板凳,李孤儿将屁股挪了过去,老木匠连忙过来打烟,李孤儿接了,不吃,别在耳朵上。从出事回来到现在,老木匠一直处在六神无主的状态,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敬烟。小木匠好看的女人,看上去也不经事,恍恍惚惚的样子。

小木匠是李孤儿送走的第一百二十七个亡人,是李走水送走的第一百二十五个亡人,李孤儿比李走水多送了两个,这两个人,是李走水的爹娘。

办完丧事,老木匠一家匆匆走了,村庄比他们来之前又轻了许多,这失去的重量,是一棵用来打棺木的樟树,以及一头寄居在村庄的猪。至于回到村庄的小木匠,肉身已经化为一捧灰,轻飘得可以忽略不计。

四、饲虫人鲍五

村西头有了点儿扰动,惊乍乍的,在为数不多没有风的黄昏,这种尖锐的毫不遮掩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鲍五携家带口回到村庄,他是第一个离开后又举家回来的人。

飘轻的村庄在这个黄昏顿然增重不少。李孤儿很高兴,趿拉着布鞋往村西奔跑,布鞋急促地敲打着脚板发出“噗噗”的声响。鲍五家门前已经站了好些人,李走水也在其中。他们或蹲或站,专心地剥着一只形如肾脏的水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轻微的甜味。

鲍五比五年前离开的时候老了许多,浓密的胡子差点儿要把嘴巴淹没。他从一个最小的儿子手中夺过一只水果递到李孤儿面前。李孤儿看着带着牙印和口水的水果有些犹豫。鲍五把手缩了回去,在背回来的几个包袱中掏了半天,掂着一只干瘪的咸鱼罐头塞给李孤儿。

鲍五的老屋屋顶被大风卷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几堵墙。五年前离开的时候,决绝的鲍五就交代过李孤儿和李走水把他的房屋推倒,当他们一家走到村口的时候,能听到身后传来轰隆隆房屋坍塌的声音。李孤儿和李走水没这么做,房屋推了,那些由细碎的石块泥块木块构成的废墟,慢慢会被风掳走,会被雨吃掉,无疑会加速村庄的消亡,不如就让它颤颤巍巍立着,给村庄增加些许重量。

李孤儿掏出别在腰间的钥匙说:

到六一家落脚?

鲍五面露羞涩,漠漠地看着李孤儿。他的矮脚女人从他的一堆儿子中钻出来:

那敢情好,我们也不久住哇,还是要走——

鲍五别过头,用眼神制止了女人的饶舌。

来来往往,鲍五终究是村庄的过客。李孤儿难掩失望之情,热情在体内一寸一寸冷却。

六一家的房屋比鲍五家的房屋好不了多少,屋顶塌陷好几个箩筐大的窟窿,好在时下雨水并不多,但依然得修补,作为暂借房屋的馈赠。

几天过去了,并没有看见鲍五为六一修缮房屋的行动,甚至连屋内遍布的蛛网、墙缝内长出的杂草,他们都懒得去清除,更别说屋顶明晃晃的窟窿。他们似乎在刻意保持房屋的原貌,不想做任何细微的改变。

好几天傍晚,李孤儿看见鲍五在自家失去屋顶的房屋里转悠。鲍五背着手像个干部,轻手轻脚,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有时候蹲在半人高的野草中,长时间没有声响。有什么好看的呢,里面除了坍塌而下的瓦砾乱石,以及疯长的野草,并没有什么能留住脚步的东西。

也许他在考虑重建自己的房屋,寄居在别人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很快,李孤儿推翻了这种猜测。鲍五在某个夜晚,提溜着一个深绿色的长颈酒瓶,带着三个儿子和矮脚女人走出了六一的老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没在夜色里的身影,他们在废弃的散发着一股年深日久霉味的老屋里面长时间停留,仿佛里面埋藏着别人不知情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