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轻的村庄(4)

李走水解开了谜团:鲍五在捉蛐蛐儿。

李孤儿恍然大悟,也许鲍五和他们一样,因那些来自地表和地下的声音而深受折磨,他觉得他们应该加入鲍五,为彻底消灭那些令人厌烦的声音一起行动。李走水并不这么认为,他脑子里似乎装着更多待解的谜团。他说鲍五并没有将捉来的蛐蛐儿消灭,而是如获至宝带回家,难道鲍五准备饲养蛐蛐儿?为了证实这种猜测,这天夜里,李孤儿和李走水趁鲍五带着他的儿子们出门后,悄悄抵近六一的房屋。果然,屋里的蛐蛐儿叫声远比其他地方稠密,清冷的唧唧的叫声密密麻麻,犹如满天的繁星,点缀在浩瀚的夜空。他们趴在窗台上往里窥视,密封的房屋里,一地的蛐蛐儿。患有密集恐惧症的李孤儿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好在并没有惊动鲍五的矮脚女人。他们准备撤退时,矮脚女人抱着一把刚刚收割来的嫩草进来了,青翠碧绿的草叶将矮脚女人的脸染成了绿色。她迅速将草叶扔进饲养屋,尽管动作已经够快,但依然有几只胆大的蛐蛐儿从门缝中逃窜。

打一个饱嗝的工夫,鲍五饲养蛐蛐儿的消息吹遍村庄。人们再次聚拢到鲍五家门前欲一睹稀奇。鲍五并没能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蛐蛐儿怕声忌光。他给女人和三个儿子分了工,大儿子负责守护蛐蛐儿房不让人靠近,二儿子负责收割草叶,三儿子负责收集夜晚的露珠。矮脚女人负责喂养。鲍五自己,则有了新的任务,编制蛐蛐儿笼。

村东的竹林响起经久不息的砍伐声。每天,篾匠出身的鲍五要从里面拖出四五根手腕粗的青竹,然后将它们破成薄如面片的篾条。淡黄的篾条在鲍五的篾刀与手指间翻飞跳跃,一阵瞌睡的工夫,三四个拳头大的蛐蛐儿笼便跳脱而出。

若干天后,鲍五走出村庄。个子并不高的鲍五身上挂满了蛐蛐儿笼,蛐蛐儿笼上又缀着蛐蛐儿笼,远远看上去,一个由蛐蛐儿笼组成的巨大的圆球向村口滚动,笼中那些原本属于村庄的生灵,将征战四方,殒命他乡。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儿。李孤儿说。

耳根清净了。李走水说。

要毁了村庄。李孤儿一脸忧戚。

夜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提着铁铲和手电筒,不断光顾那些无人居住或者荒废的老屋。惶恐的蛐蛐儿学聪明了,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便停止吟唱,迅速离开草丛和瓦砾,墙洞地缝成了它们的庇护所,铁铲掘洞扒缝终究追不上身手敏捷的蛐蛐儿,他们收获寥寥的蛮横行为,加速了老屋坍塌的速度。

鲍五就显得不一样,他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能凭声音判断出百步范围内蛐蛐儿的位置和大小。他捉来的蛐蛐儿,个儿大、牙长、善斗、皮厚、耐力强,品质上乘。他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每天夜里只捉二十只,一只不多一只不少,完成任务了便摇摇晃晃回去睡觉。

鲍五送给李孤儿一只黑头褐翅蛐,须长、性猛、音脆,是难得的极品。作为交换,鲍五想拿到李孤儿腰间的钥匙,他想进入那些落了锁的老屋,里面有许多避难的蛐蛐儿。李孤儿自然没答应,他在一个无风的夜里将黑头褐翅蛐放归草丛。

鲍五的饲养屋成了一个优胜劣汰的格斗场,那些捉来的蛐蛐儿,来自不同的老屋、草丛、瓦砾和地缝,它们在一间漆黑的屋里明争暗斗,抢夺有限的食物和露水。每天,有不少羸弱的蛐蛐儿被肢解,地上散落着躯壳、四肢及触须。

李孤儿去找李走水。李走水也一筹莫展,他不想得罪鲍五。曾经,他们仨是形影不离的朋友,鲍五有了矮脚女人后,疏远了他们。他在外面混得并不怎么好。李走水说,蛐蛐儿也许能让他暂时摆脱困境。李孤儿默了半晌,他担忧的是那些失去蛐蛐儿的老屋以及砍伐严重的竹林。老屋没有了蛐蛐儿,好比人没了魂魄。李走水明白李孤儿的心思,他说,寒露快到了,蛐蛐儿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大风帮李孤儿解决了问题。一根被风吹落的枯枝,从饲养屋屋顶的窟窿里坠落。聪明的蛐蛐儿攀缘着枯枝从屋顶窟窿悉数逃逸,只剩下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望天叹息。鲍五醒来,仰望屋顶,捶胸长啸。

中秋将至的前几天,鲍五一家再次离开。他们走得悄无声息,仿佛根本就没回来过一样。明年秋天蛐蛐儿鸣叫的季节,鲍五还会回来吗?

谁也说不准。

五、留守的木佛

九月十九日前两天,李孤儿找李走水商量祭拜木佛。

木佛是什么佛,连百千也说不全,百千是老木匠的师父,木佛均出自百千及其祖父之手。百千说,木佛比村庄、大河、樟树林的历史还要长,村人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一出生,木佛就端坐在佛龛里接受人们供养叩拜。木佛就是祖先,能带来福顺祥和,人们曾经对此笃信不疑。然而,现在这一切似乎正在被打破,人们在风中背井离乡,有一些人带着木佛离开,更多的人顾虑重重,认为带着木佛踏上前途未卜的行程,是一种轻慢不恭的行为,从而选择让木佛留下。人们唯恐怠慢了木佛给日后带来不幸和灾难,将铜钥匙小心翼翼交给李孤儿的同时,尽可能留下足够的钱作为照顾木佛的花销,以抵消人们心头的愧疚和不安。

祭拜木佛的当天,李孤儿和李走水忙得不可开交。其实,在祭拜日的前两天,他们就忙开了。村庄手脚麻利的女人也来帮忙,杀鸡宰鸭准备祭品。她们显得很安静,即便需要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简短简洁,现场弥漫着一种肃穆洁净的氛围。这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在制作祭品以及祭拜的过程中,任何轻浮的举止都是对木佛的不敬和亵渎。早先,曾经发生过蹊跷的事情,烧制祭品的女人中途赶回家和即将外出的男人上床折腾了一把。此后不久,女人和男人莫名胸口疼,好在一段时间后莫名便好了。人们理解这是木佛的宽宥。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几起,只是在第一起蹊跷的事情发生后,人们还没有把它和木佛联系起来。

木佛祭拜日有很多,每月初一、十五是固定的烧香时间,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菩萨的节日,木佛也得沾光。清明、端午、中秋、春节,人间的节日,自然也少不了磕头烧香,祈求平安顺福、风调雨顺。村庄留守的三十六尊木佛,李孤儿和李走水得一家一家走。这令李孤儿总是想起每逢年节,镇街上那些带着米面油下来访贫问苦的干部。

九月十九日一早,女人们净手,拿出三十六只小碗,扣上饭团,添上鸡肉、鸭肉,贴上红纸。准备停当,李孤儿和李走水提着两大篮祭品出门。他们边走边商量,先去胡八一家。胡八一在外面工地打短工,力气活儿,这两年得了病,挺艰难。胡八一的老屋依然结实,没有多少风雨侵袭的痕迹。平日里,胡八一就是一个喜欢拾掇的人,每年会回来修修补补。有一年回来,胡八一说,指不定哪一年就不走了。

胡八一家的木佛端坐在蒙尘的佛龛里,佛首低垂,佛目半闭,金漆剥落,似有愁眉之态。佛龛前落满香灰,碗中饭团已被老鼠偷食,仅剩一点儿干结的饭粒。

他们先给木佛洁面,不让灰尘蒙蔽佛眼。洁完面,李走水将空碗撤下,端上祭品。李孤儿点上三炷香,持香三拜,插入饭团。同时拿出酒壶斟上一杯酒。一切就绪后,李孤儿和李走水跪在蒲团上,三叩九拜,李走水口中还念念有词。

转身往外走,李孤儿扭头看了看木佛,香烟袅袅中,木佛抚膝端坐,已无进门前的愁苦。李孤儿心里咯噔一声响,不敢多看,急匆匆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