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它们是一件既无意义又残忍的事情。
你会后悔,连一口牛骨汤都尝不到。
李孤儿并没有吐露实情,这几头牛,让飘轻的村庄稳当了不少。他既不打算还给可能循迹而来的主人,也不想杀了吃肉。得想办法让它们留下来,成为村庄永久的公民。
牛卧在地上反刍,它们像疲惫的旅人,吃饱喝足后躺下来歇息。有两头年龄看上去稍微小一点儿的牛开始打量四处漏风的牛棚以及挤在牛棚外漠然的人群。李孤儿说得拾掇拾掇,冷。有人就笑说,养了四个儿。又有人说,冷死了正好吃牛肉。李孤儿撇撇嘴,鬼,吃了还得吐出来。
李孤儿对李走水说,你得和我一起干。李走水不响。
咱们是兄弟,多年的兄弟。李走水依然不响。
你不是糊涂人。李走水还是不响。
李孤儿和李走水走出牛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背向而去。半炷香的工夫,李孤儿扛来了几块门板,李走水扛来了一捆细竹。人们又笑。收拾完牛棚,无话,人们缩脖子跺跺脚,散去。
相比牛群的到来惊天动地,外乡人抵达村庄则显得悄无声息。当然,人们看见他带着一群牛蝇出现在村街面上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是牛主人,他看上去个子太矮了,甚至比鲍五的矮脚女人还要矮一截,他神形潦倒蓬头垢面向人乞讨食物和水。有人给了他一块面饼,又有人给了他一点儿菜团和水。他坐在屋檐下一点点吃完,咀嚼声很响,惊动了在牛棚外打瞌睡的李孤儿,他守着牛棚几天没睡好。
很快,有人跑来惊惶地说,牛主人寻来了。李孤儿心里叹一声,看来李走水说得对,牛骨汤都尝不到一口。他跑上街面,一群人正向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一个陌生的外乡人,一群牛蝇正忠实地追随着他。走近前,牛蝇立即离开外乡人转移到李孤儿头顶——他身上有着新鲜的牛粪味。臭烘烘的外乡人像一条猎狗一般抽了抽鼻子,随即啊哈一声,满面笑容地抓住李孤儿的手说,好心人,谢谢你收留了它们,我就知道它们的运气没那么糟糕。有人趴在李孤儿耳边说,他是循着牛的气味寻来的,我们没吐半个字。果然,外乡人挣脱了李孤儿的手,抽着鼻子往牛棚走。
在李走水家,外乡人洗了个热水澡,除去了一身的疲惫和臭味,驱散了一路追随他的牛蝇。三个人分享了李孤儿带来的一瓶苞谷酒和一大块羊肉干。李孤儿称外乡人为远道而来的贵客。外乡人很享受这种意外而体面的热情,他说他赶着牛群去屠宰场,已经走了两天两夜,到了目的地,能领到八百元工钱。李孤儿和李走水对视了一眼说,屠宰场离我们这儿好几百里,就别再往前走了,留下来将是我们的荣幸。外乡人不解地看着李孤儿。李孤儿说,村庄走失了许多人和牲畜,他们大都回不来了,你是第一个带着牲畜光临我们村的人,谁能说这不是上天的安排呢?李走水帮腔说,你可以在这里娶妻生子过上无比幸福的生活。外乡人张大了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李孤儿。
李孤儿带着外乡人去敲寡妇六蚙的门。寡妇六蚙天生是个盲人,男人离开后,她一直生活在无边的黑暗中,倔强的六蚙希望找一个能给她带来光明和希望的男人。
六蚙并没能挽留住外乡人。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三天。外乡人嫌六蚙话太多,他没耐心和能力向她准确描绘风霜雨雪的形状、鸡鸭牛羊的模样。
我还是继续上路吧,他站在李孤儿的窗外说,我总觉得不那么踏实。
这对六蚙来说不公平。李孤儿说,我们待你为上宾。
窗外没了声响。李孤儿转身去找李走水商量对策。
这人不道义。李走水说。
也罢,牛必须留下。
他不会答应。
我们干脆把他留下——
李孤儿面露冷峻,侧脸望了望身边的地窖。李走水浑身一激灵,他并不能准确预见这么做的后果,这是个令人不安的主意,并不在他们此前讨论的范围内。个人有个人的命,村庄有村庄的命。或许,这就是村庄的命,没有人,没有牲畜,没有树,没有房屋,没有河流,它注定要慢慢枯竭,在大风中化为乌有。
木佛不会答应我们这样做,李走水说,这种想法是可怕的。
外乡人杀了一头牛,两只健硕的牛腿留给六蚙,其余的犒劳村人。村庄被篝火照亮,人们围在篝火旁,牛骨敲打着木盆,载歌载舞,喝酒作乐。村庄最有生气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草丛瓦砾间的爬虫鼠子惊慌失措地躲避,意识到没有危险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篝火渐熄,寒意侵袭,人们摇摇晃晃,相互搀扶回家,村街上人声起伏,不多时,复又平静。
外乡人离开村庄不久,路上的牛蹄印还未被扬尘覆盖,又有人即将远行。其中,有李走水。李走水最后一个来和李孤儿告别,他将一把散发着幽暗光泽的铜钥匙递给李孤儿说,远方的舅舅捎来话,有一份体面的活儿等着他。李孤儿感到悲伤,他并未戳穿,这些人被外乡人给蛊惑了。那些日子,外乡人已经把外面的世界描绘成一个大把挣钱大口吃肉喝酒的天堂,就连李走水也深信不疑。
李孤儿将李走水的钥匙别进钥匙串。一大串钥匙虽没有标注主人的名字,且大小形状近似,但李孤儿依然能够准确无误对应上它们的主人及门锁。其中,有几家人的房屋已经化为尘土,钥匙也随之失去了使用价值,李孤儿一直没有把它们卸下来,他想着,也许哪天主人突然回来,这把和锁失散的钥匙将是主人唯一的念想。
天麻麻亮,虫子不鸣,狗子不叫。李孤儿像一只落单的瓦猫坐在自家的屋顶。远远地,七八个篓儿出现在雪白的村道上。月亮在云朵间穿行,远行人裹着清冷的月光,走得静悄悄,似乎担心惊扰了沉睡的生灵。
李走水背着一只刷了红漆的拉杆箱走在最后面,那箱子曾经深埋于地下不见天日,如今看上去就像从地缝深处喷薄出来的一簇火,在凉薄的月光中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