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来意后,刘长根刚开始显得吃惊又紧张,但很快那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自豪就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流露出来。她有些讶异,这个像老树一样的人,居然还会出现那种常见于孩童脸上的表情。因为肤色的加深和老年斑的覆盖,他脸上的雀斑几乎看不见了,这让她有些怀疑,那印象中的雀斑,是否存在过?
她问得很少,刘长根说得很多。如果直接转换为文字,远远超过她那篇报告文学需要的5000字。他从自己的学徒经历开始讲述,将他的篾匠生涯压缩成两个小时。他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手并没有闲着,准备讲述前,就拿了一个半成品的筛子,那薄薄的篾片在他的手中翻飞,让人目不暇接。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卖弄的心思。
手机开了录音,所以她并没有认真去听他讲了些什么。她佯装自己是个认真的倾听者,偶尔点点头,附和一声。思想的子弹却射到过去,又反弹回来,击中她自己。她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当她把母亲的姓名报出,他会出现的几种反应。
“我也做不了几年啦,身体不行了。”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干笑了两声。
她的思绪被这句话拽回来,但没有追问,她知道他会说。
“胃癌,做过手术,撑不了几年了。”
她没有产生同情心,也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从地上捡了一截青色篾片,在手中翻来覆去,重复着将它弯曲、抻直的动作。
“唉,也没什么,反正老了都是要死的,死之前还能被你写到书里,也值了。”他继续埋头编制筛子。
她看着刘长根的发顶,再次想到DNA鉴定。多年前,她拿过几根父亲的头发,还有自己的头发去过医院的遗传科,但医生说,父亲的那几根头发,都没有毛囊附着,不能作为有效样本。没有结果,她却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不会来第二次,仿佛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
昨天父母的反应,让她更加笃定自己这些年的怀疑,她在心里问自己,假如刘长根真的是她亲生父亲,她是否做好了接受那个结果的准备。
她想到一些新闻事件,那些被抱养的长大成人的孩子,大部分不愿意与亲生父母相认,毫无感情只是很小的因素,主要原因是他们是被抛弃的。她也是,即使她对父母怀有怨恨,但也无法想象认一个陌生人做父亲。胸腔里被许多情绪充斥着,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濒临爆炸的气球,她腾地从小竹椅上站起来,手甩到了椅背上,椅子啪的一声倒地。她没有立刻扶起它。
刘长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着她。
“你因为当篾匠,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情吗?”她问。因为是俯视,显得居高临下。
“啊?”筛子到了收尾阶段,他一根一根折断过长的篾片,用篾刀将它们削尖,一一插入隐藏,“这个也要写到书里?”
她默认。
“人活一辈子,谁没做过几件错事呢,就不讲了,也别写了吧。”他站起来,右手撑着腰,走到墙边,将完工的筛子反挂在墙上。
筛子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她的大脑也是,有好一会儿,处于停摆状态。
折回来的时候他问:“书出来了,能给我几本吗?”没等她回答,又问:“对了,你是哪儿人啊,我还没问你是怎么晓得我的。”
她犹豫了一下:“高庄的。”
“高庄我熟啊,以前经常上门做活儿,说不定你家我也去过,这些年不兴上门了。”他的神色正常,然后又看了看屋子里的竹器,说,“即使在农村,这些东西也没什么人买了,大部分被塑料代替了。
她接上话头:”去过的,我爸叫高山,我妈叫邢叶子。“
”哦,认得。“他拿了扫把和簸箕开始清扫地上的篾片。
刘长根没有装作忘记,也没有因为心中有愧而出现慌乱,这反而让她不知道该扮演什么角色,做出怎样的反应。意料之中的沉默降临了,只有扫帚下面的竹篾片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没有冲突,但她明确感觉到她与刘长根之间那种根本性的不相容。如果说和家人之间是异分母分数,那么刘长根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汉字,一个汉字是无法和分数进行四则运算的。
手机提示电量不足,她插上充电宝,关了录音,发现已经录了2个小时43分钟。”时间不早了,我走了,谢谢。“她跨出门去。
老街上铺的是那种故意造旧的青石条,她的高跟凉鞋走在上面嗒嗒作响,这声音像过去的回声,又像是未来的召唤。
父亲发来微信:在哪儿?
五、
昨天的那场大雨,让喝饱了水的水杉和野草尽情地释放着自己的气息。
她坐在池塘边的一个石凳上,听着刘长根的录音,一片又一片地扯着凳子边的草叶,像要将心中的某些东西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