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穿着一件白色的后背印着某个品牌鸡精名字的T恤,正从货车上往下卸货,看到她,挥了一下手,就算是招呼过了。超市的门头下方,不知什么时候安装了一个电子显示屏,白色的滚动字幕显示着:本店常年供应高中低档烟酒、粮油、日用百货、副食品等,品种齐全,价格优惠,欢迎新老顾客选购。店里的空调冷气开得很足,进去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全身的毛孔收缩了一下。几个营业员正在忙着招呼顾客,有打秤的,有介绍商品的。弟媳坐在收银台里看关于婴幼儿产品的直播带货,看到她笑着说:“二姐回来啦!”她应着,看着弟媳像卡了一口锅的肚子,问:“快了吧?”又将装了孕妇护肤品的袋子递给她,弟媳站起来接过:“谢谢姐,快了,还有一个月。”
有人过来付钱,弟媳说:“姐你先上楼,咱妈在上面。”
她走过零食区,经过粮油区,转到洗护区货架后面,掀开已经发黄的隔热门帘,被隔绝在楼道里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沿着一边码着货物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转动门把手之前听到母亲说:“她去干什么了?”
父亲说:“哪晓得,没讲。”
“生了两个丫头和没生一样,大的嫁那么远,一年也见不到一回,小的离得近,也一样望不到人影,电话几个月都没一个,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也不处对象……”母亲正在收拾父亲带回来的豆角,看到她进门,转了话头,“还知道回来啊。”
母亲穿着一件白色棉绸的家居裙,深棕色的卷发在脑后用一个金色抓夹夹住了,眉毛前几年纹绣过,颜色淡了很多,泛着棕红色,已经六十多岁的她,在气质和穿衣打扮方面,仍然胜过大部分老太太。
她坐到沙发上,注意到电视柜旁边,多了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是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婚纱照。母亲穿着洁白的婚纱,嘴唇涂得鲜红,笑得很开心,坐在一张欧式椅子上,父亲穿着一套西服,戴了红色的领结,站在母亲身边,他的面部表情很僵,仿佛不情愿的样子。她盯着这张婚纱照,直到眼睛失焦,然后从包里拿出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咕嘟咕嘟喝完,将空瓶扔进垃圾桶,咣当一声。
母亲瞥了她一眼,嘴嗫嚅了一下,正准备说话,被她抢白:“我回来找刘长根。”母亲呆愣了三秒钟,而她运用这三秒钟,做了一个深呼吸:“那个篾匠,不记得了吗?”
那次罚跪,被打之后,她曾经用很多个夜晚,将村里、邻村,以及街上和母亲来往比较密切的所有男人的长相和自己比对了一番,最终还是锁定了刘长根。刘长根的面相和她有几分相似,脸上也有雀斑,脸上有雀斑的男人并不多见,结合门缝里看到的场景,这让她一下子就确定了目标。
她期待的错愕、惊慌、羞愧、气恼等情绪并没有在母亲的脸上出现,母亲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一根豆角从母亲的手中滑落下来,蜷缩在雪白的地板砖上,像一条被抽去筋骨的蛇。
父亲从卫生间出来,双手正在屁股后面擦拭水,显然也听到了她的话,擦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朝她走来,用一种她无法定义的复杂眼神看着她。
她点燃了引信,有些期待接下来爆炸的时刻。
“找他干什么?”父亲问。
她答非所问:“怎么,这个人不能提?”
母亲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卧室,母亲的身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那般臃肿了,和当年门缝中那个摇曳的身姿大相径庭。那根软蛇一样的豆角被踩扁了,有几粒淡绿色的豆角米爆裂出来。
父亲跟着母亲以相同的步频走向卧室,然后帮母亲关上房门,折回来之后,他站在她面前冷冷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即使她点燃引信,这个炸弹也不会爆炸了,到底哪里出问题了?
四、
千年古村夹山,因刘氏宗祠和一株500年的桂花树而小有名气,前些年为了发展乡村旅游业,在村集的老房子的基础上,打造了一条古风古韵的老街,青砖结构的房子,斗拱飞檐,木门木窗,各个商铺里卖的东西也有些地域特色。
站在门脸上写着“长根篾器”的小铺子门口,看着头发已经稀疏灰白、身材干瘦又佝偻的刘长根,她还是无法将其与20年前在门缝中看到的那个人重叠,他与父亲年纪相仿,但看上去至少比父亲老10岁。
她来找刘长根,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县委宣传部准备策划出版一本关于乡村匠人的书,把具体的实施操作交给了县作协。县作协主席是她以前的高中语文老师,近年来,因为写作的原因,有过一些交集。老师找她的时候,她正准备拒绝,老师说,木匠、篾匠、铁匠、瓦匠、石匠这些乡村匠人,你对哪个感兴趣?采写对象如果你有认识的又合适的人选,欢迎推荐。
她立即反应过来,这是接近刘长根的绝佳机会。埋藏在心中20年的秘密,像被摇晃的可乐,瓶盖已经压不住它,她决定助它一臂之力,突破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