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父亲和隔壁一个伯伯打着手电筒找到他们的时候,月亮已经挂得很高了。手电筒的光很强烈,照得她睁不开眼,父亲用指关节使劲擂了一下她的头,气狠狠地说:“回家再和你算账。”
弟弟为什么一点儿也不害怕呢?回家的路上他还欢蹦乱跳的。只有她希望大家走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到家的时候,她又希望隔壁的伯伯能去家里坐一会儿。可是再长的路也会走完,伯伯说了一句“不客气”就回了家。
大门关上的时候,她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弟弟却嚷着饿。她站在堂屋里,听候发落。
父亲从厨房出来,拿了一块灰砖、一根竹条丝,他把灰砖扔在她的面前:“跪下!”
膝盖跪到砖头上的时候,眼泪也一同下来了。
父亲用竹丝抽她的背:“你还好意思哭!”
“知道错了没?!”
“知道错了没?!”
“知道错了没?!”
每问一句都跟随着一次抽打。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后背火辣辣的,但没觉得有多疼。她在心里想,错在哪儿了呢?是丢了钱,还是不回家,还是让他们的宝贝儿子陷入危险?
后来,父亲扔下竹条丝,和母亲、弟弟一起若无其事地吃起了晚饭,仿佛她是一个不存在的空气人。她心里恨恨地想,不应该回来的,那时候就应该带着弟弟,顺着小溪一直走,走到长江,再走到大海,让父母永远也找不到他们。
夜已经深了,堂屋里很黑,她口干得厉害,浑身却在出汗,加剧了后背的疼痛。父母卧室里的灯还是亮的。晕晕乎乎的时候,她听到母亲说:“你心够狠的,差不多够了。”父亲却吼:“这孩子不整还得了,平时闷头闷脑的,胆子大得很,也不知道是谁的种!”母亲反击:“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接下来是哭闹和厮打,但她已经软绵绵地倒下去了。
倒下去那一刻她想,村里一定没有哪个父亲能对女儿下得了这个手,太狠毒了呀。她也突然明白了,啊,原来错的不是丢了钱,不是不回家,不是让弟弟陷入危险,而是她真的不是父亲的孩子。
父亲离开家的那天早晨,和母亲在家已经吵了一会儿,被邻居拉开后,父亲出了家门,母亲拿了一把菜刀一直追到村口的塘埂上,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母亲的叫骂声却持续了很久,久到她的声音沙哑,原本拉架、看热闹的邻居们都觉得没意思,四散回家了。她当时觉得特别丢人,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围观的小丑。
初三的时候,父亲带回来一台VCD,除了陈星、刀郎、Beyond的歌曲光盘,还有日本电视剧《血疑》的光盘。那些光盘现如今估计还保存在家里。父母特别喜欢这部电视剧,尤其是母亲,被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迷得不行。一个暑假,她也随着母亲断断续续看了一些,这时候她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大岛幸子,这样就能解释得通她为什么天生有雀斑,又为什么长得不像父亲,而且父亲怎么不让她随他姓高,而是随母亲姓邢。她追着父亲问他们的血型、自己的血型,但父亲说,谁没事去查自己的血型。于是她期盼着有一日,会像大岛幸子那样患上某种疾病,然后需要输血的时候自己的身世被暴露。需要输血的疾病一直没有来找她,她也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血型。
父亲在门外喊:“走吧!”她的身体从屋子里出来了,思绪却留在了过去。“回来有事?”父亲锁门的时候问。
“爸,当年你为什么要让我姓邢?”这个问题已经问过很多遍了。父亲给的回答是,反正两个女儿,让一个跟远嫁来的母亲姓,也很好啊。
但父亲这次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问题。
她在心里想,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一个异分母啊,你根本就无所谓,包括当初动了把我送人的念头,也是这个原因吧?!
三、
父亲高山是村里他们那个年龄段里屈指可数的高中生之一,又长得一表人才,爷爷奶奶以及村里人都很看好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村里的小学当过几年语文代课教师,随着20世纪80年代打工潮,他毅然南下广东佛山,说要闯荡出一番事业回来,但没等到他出人头地,爷爷就去世了,丢下身体一直不好的奶奶。独生子的父亲只好返乡,只不过回来的是三个人,那时候姐姐已经三岁了。
母亲邢叶子是江西人,在佛山时与父亲在同一个玩具厂上班。父亲聪明好学,很快就掌握了开版技术,成了厂里的中层领导,很受女工欢迎。帅气的父亲为何选择了其貌不扬的母亲,是她以及村里人一直没有解开的谜。她猜测,一定是母亲使用了什么伎俩,套住了父亲。父亲实际上并不爱母亲,从他们回乡后一直没有办婚宴酒席就可以看出。
村里人从不叫母亲的名字,他们都叫她高山家的。她小时候经常能听到村子里的婆婆婶子们在墙根吃饭的时候,或者看到母亲穿着她们从未穿过的时髦衣服从她们面前走过时,七嘴八舌而又毫不避讳地议论:高山怎么娶了个祖宗回来,田地也不打理,整天搞得像只花蝴蝶,四处乱飞,他们回来没多久,高山妈就走了,估计是被气死的;你们听说没,南方那边很多女的做皮肉生意,谁知道她是怎么搭上高山的;如果是这样,那高山也太窝囊了,图什么呢?每次听到她们说这个,她都气得胸口疼,她不想姓邢,更不想紧密地和母亲捆绑在一起,但她敢怒不敢言,大多数时候是装作没听见,偶尔站在那儿死死地盯着那些人。她们看到她,也会稍微收敛一些。
父亲回乡后,在县城一家玩具厂找到了工作,依然做着开版的工作,只是不常回来。县城离家有60里路。父亲偶尔回来会带些在城里买的新鲜东西,比如给母亲的胭脂水粉(母亲是村里第一个化妆的人),以及给他们姐弟的糖果。
父亲离开玩具厂,从县城回到镇上开了一家百货商店,带着母亲离开小村时,她已经在邻镇读高三了。弟弟高考落榜后,父母让他复读,他不愿意,就去了父亲的店里帮忙,他很有经商头脑,没用几年就能代替父亲独当一面,将商店扩大成了镇上规模最大的超市,超市的房子也由租赁变成自己的。弟弟是去年结婚的,弟媳现在已经有了身孕,父母都和他们住在一起,母亲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父亲除了在超市帮忙,还在村里的田地里种了一些粮食和不需要太费心的果蔬。年轻的时候被他荒废的田地,在他老的时候,变得郁郁葱葱起来。
父亲的电瓶车在村道上行驶,看着向后奔跑的田野和树林,坐在后座的她有些恍惚。遮阳帽的帽檐很软,被风一吹,总是翻卷上去,反复几次后,她索性将帽子摘了,塞在怀中的包里。天空中有两朵云手牵着手在漫步,但没一会儿,后面那一朵就跟不上前面一朵的步伐,手臂被拽得细长,终于断了。
看着父亲的后背,有那么一瞬,她很想环抱着父亲的腰,但这个念头刚蹿出来就被她甩掉了,她甚至为自己有这个想法感到吃惊,于是一身汗涔涔。她印象中并没有和父母有过身体接触的深刻记忆,有时候在街上看到那些像闺密一样挽着胳膊逛街的母女,或是放学的时候看到学校门口那些十指紧扣的父女,两个人说说笑笑,她总忍不住多瞟一眼,觉得不可思议,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和女儿的关系这么融洽亲密呢?此时她突然生发出一个想象,如果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她一定会温柔地对待她,将自己成长过程中丢失的那一份,也弥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