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要是觉得受到背叛无法原谅我,我也能够理解。”
现在想来,他在公司的最后三个月米娅对他是有点儿怪怪的,再不像从前那样偶尔来找他聊个天。当初除了被羞辱,冠平的确有过被背叛的感觉。但这不怪米娅,她只是在尽职而已。那该怪谁?冠平懒得花心思琢磨。不过他已经想好了,过了感恩节就给米娅回张卡片,让她不必愧疚。
想到这里,冠平心里一阵轻松。他啜一口西湖龙井,低头看手机视频里的《四郎探母》:素色屏风上画着一枝老松、两只白鹭。母子二人捶胸顿足、悲喜交加。颤巍巍,佘太君对着叩地三声的儿子声泪俱下道:
我儿失落番邦外,
为娘每日挂心怀。
夫妻恩爱不恩爱?
公主贤才不贤才?
冠平正摇头晃脑听得入戏,啪一声,扬声器被关掉了。冬琴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间,沉着脸道:“你真是算盘珠子拨一拨才动一动啊,我不在你就不会先弄弄后院的树叶?赶紧来弄吧,总要花小半天辰光呢!”
“贤妻息怒,老生从命!”冠平学着京腔,站起身来换了件工作服。冬琴也套了件牛仔外套来到后院。两个人用鼓风机把散乱的叶子吹成一堆,再用耙子把叶子推到一张巨大的塑料布上。很多树叶落在房子地基下的凹槽里,冠平正要俯身去拨,冬琴喝道:“杨冠平,我来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这种拗起拗倒的动作很危险,你现在身体这么僵兜兜,不行的!”
冠平只能作罢,心疼地看妻子有点儿发福的身子探进凹槽里,用力把里面的树叶耙出来。
在国内,冬琴这个年龄的女人,大都过着她中学同学汤美丽一样的悠闲生活。汤美丽的孙辈都已成人,她天天要么在西湖边喝茶打牌,要么云髻高耸穿个旗袍、拈一把桃花扇在T台上走老年时装步——一幅人生最美夕阳红的晚景。可冬琴还成天劳碌命似的忙进忙出。
两个人清完树叶进门换了衣服,冬琴道:“哦,差点儿忘了!我多做了一份八宝饭今早给城东的李太太送去,她从院子里摘了几枝梅花给我。”冬琴要冠平放几张报纸摊在餐桌上,自己从车里取回一捆共六枝梅花。遒劲的老枝上,疏落有致地撒着点点红梅。
一阵暗香袭来。
冠平忽然想到那年冬天杭州难得落了场鹅毛大雪,几乎全城的人都赶去灵峰赏梅。千树万树红梅蜡梅,于隆冬一片白茫茫之中,让人生起无限望春之意。
冬琴一边拿着剪刀修梅花枝,一边对冠平说:“对了,你去把酒精灯拿来。我看网上花艺老师说玫瑰花枝要剪成斜口,再用火烧下切口可以多活蛮多辰光的,我想这梅花也应该一样。”
客厅有些昏暗,冬琴背光坐着专心修剪梅花,脸上皱纹也变得模糊不清。冠平难得看到冬琴眉眼安静的样子,仿佛回到从前的岁月。刚刚学会走路的小砚下巴搁在桌子上,认真看妈妈修花——当年冬琴修的不是梅花而是水仙花。每年春节前从花市买来水仙,冬琴都要再修一下根茎,让更多花苞从里面露出来,然后放进扁平修长的花盆里。
“石头呢?”冬琴眼里含笑,低头看小砚。
小砚把小手伸进上衣两个沉甸甸的口袋里,摸出一块,对着光照一照然后递给冬琴,脸上是烂漫的笑容:“妈妈,这个里面有只兔子!”又摸出一块石头扭头叫冠平,“这个里面是三潭印月。爸爸,快来看啊,三潭印月!”
坐在客厅一角沙发上的冠平合上手中的书,走过来抱起小砚:“哦,三潭印月是上次小砚在虎跑找到的宝贝啊。这些石头放在水仙花下面,花儿就开得更漂亮啦,对不对?”
一家三口在冬日暖阳中嬉笑的场景,像泛黄的胶片,一帧帧呈现在冠平眼前。此刻的冠平忽然觉得自己想家想得厉害。想杭州的西湖,想富春江,更想富春江边外祖父的学堂,以及学堂里传来的琅琅书声:“来来来,来上学……”
从前是再也回不去了。
冠平看着红梅映衬下的冬琴,那一句“落花无语、人淡如菊”又浮现在眼前,冠平正在七回八转心潮澎湃,那边修完梅花的冬琴脸一抬、眼睛一瞪,对他吼道:
“杨冠平!我要你去拿的酒精灯呢?你怎么还像根蜡烛一样木头木脑插在这里?”
冠平哭笑不得。他踱着方步摇头晃脑走出房间,学着杨四郎的腔调半开玩笑地哼道:
夫妻恩爱是恩爱
可惜公主不贤才
……
“越老越神经,我看你脑子是坏掉了啦!”
冠平一回头,看妻子正抿嘴笑着,窗外暖阳一如当年的漫天大雪,亮得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