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琴每次发牢骚都只图自己嘴上爽快,从来不看冠平的脸色。冠平什么都可以忍,最气不过的是冬琴总拿自己和别人比。印度人钱德尔当主任他并不介意,他向来最烦那些行政琐事。倒是老沈成了院士的消息,让他若有所思:当年他若选择回国,恐怕也有机会成为学校超导薄膜领域的学术带头人。
也未必。
老沈是出了名的人精,他哪怕当年不回国留在美国,也必定会翻云覆雨折腾一番。而冠平哪怕回了国,应该还是会每天在实验室里一门心思盯着数据,参禅一样几十年定在原地。
四年前老亨利忽然中风去世,他最小的儿子小亨利成了公司总裁。小亨利上任不久陈学栋就出事了。冠平万万没有想到,陈学栋被辞退一周后,自己就被小亨利叫去办公室。坐在总裁椅上的小亨利对他单刀直入道:“杨先生,今天请您来是和陈学栋一事有关。公司这两天进入了您的电脑系统,发现里面有几封您和中国友人的往来电邮,内容可能比较敏感。公司会配合联邦调查局FBI,对您进行进一步调查。”
内容比较敏感的电邮?顶多是一些国内的旧友来询问是否有合作可能的电邮罢了,他从来都是一概拒绝的!看着眼前小亨利那张上下翻动的嘴巴,冠平的脑袋忽然放空,整个人好像回到了将近半个世纪前那个漆黑的晚上。如果有摄影机拍下当时的场景再用慢动作回放,他年轻结实的身体,应该是从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座上慢慢飞起,满头乌发也很青春地飞扬着吧——
年轻的杨冠平飞了起来一直飞到半空,然后猛地一下,重重跌进那个没有任何警示灯的深坑里,满脸是血。空气中也是咸湿的血腥味……
“杨先生,杨先生,”乌漆麻黑的深坑外面,传来小亨利的声音,“您在听吗?”
冠平抬起头,一言不发。
“杨先生,我知道您是公司研发部的元老,但此事涉及国安问题我们不得不谨慎。您放心,这件事公司会严格保密。从今天起,请您先告假休息一个月,等候调查结果。”
那天回家,在辗转反侧的长夜里,冠平整个人都是跌在深坑里的感觉,空气中咸湿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该怎么和冬琴说这件事呢?冠平想到刚结婚那年冬琴下乡去巡回医疗半年,和他们合用三居室的莫老师夫妇因为新生了女儿,找冠平商量能不能用自家的大房间换冠平家的两个小房间:“女儿成夜哭,她妈妈白天黑夜都没法儿睡,实在是受不了了,她让我厚着脸皮来问问你行不行?”当年通个电话也不方便,冠平心肠一软,没和冬琴通气就答应了。等冬琴回到杭州,气得把冠平端给她的玻璃水杯一把打碎到地上:“天底下找得出第二个你这样的木头吗?!两间房同人家去换一间房?人家刚生了女儿,我们就不要生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就挤在一间房里?”
冠平从火车站接了冬琴回到家已经是半夜,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敲开莫家房门去理论,莫老师点头哈腰一脸惭愧,莫太太手里抱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并不觉得自己理亏:“不是杨老师答应,我们也不能强行换啊,既然换了,就是两相情愿嘛。”
冬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一早就把这事闹到了校办,冠平怎么拦也拦不住。来来回回折腾总有小半年,学校最后为了息事宁人,再加上冬琴给校办周主任的岳母镶了一口好牙,周主任终于给冠平家在老校区争取到一个独门独院的两居室,那民国时建的青砖瓦房还带个小后院。
“冠平啊,你这个老实人,真是娶了个能干老婆啊!”冠平去房管处取钥匙的时候,吴处长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
此刻的冠平在床上辗转,忽然想到当年搬家前自己整理老房间,移开大衣柜后手还不小心被墙角的玻璃碴子割出一道血痕,想来是那天冬琴摔杯子时迸进去的。
公司发生的事是万万不能告诉冬琴的。小亨利可不是周主任,和FBI打交道更不是开玩笑的。调查就调查吧。他杨冠平固然不像从前的同事老沈那样能干,但年轻时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却并没有比老沈吃亏。想登高才会跌重。风风雨雨这一路走来,冠平总能置身事外,自有他天真其成的处事法则,这次也不会例外。冠平心里笃定下来,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冠平和往常一样开车出门,不过不是去公司,而是开到离翡翠堡四十公里以外的水晶城。水晶城图书馆是栋老建筑,圆拱顶的大阅览室,从天顶壁画到琉璃壁灯,从雕花圆柱到织锦地毯,都保留了一个世纪前的原貌。冠平在隐秘处找了一张暗红色老旧皮沙发坐定,茶几上古色刻花的台灯只是用作装饰,昏黄的灯光简直和他小时候屋里用的那盏油灯一样柔和。冠平的思绪,飞回年少时那无数个忽明忽暗的长夜——
办学堂的外祖父,在冠平小学毕业不久就被关入大牢。半年后,两个舅舅又被拉出去枪毙,姆妈没多久就一病不起。阿爸自从娶了新太太之后,冠平就感觉不到自己还有阿爸了。说起来,杨冠平这辈子最要感激的人除了外祖父,就是他少时的国文先生朱承轩。朱先生当时被迫离开在上海执教的大学,回到老家富春江边。冠平的外祖父如获至宝,三顾茅庐地把他请到自己办的学堂教书。每每觉得生活艰难,冠平都会想起外祖父的教诲:自事其心、用心若镜。而朱先生让他明白,不必为旁人的羞辱而捶胸顿足,读书人自可以从知识中找到自己的尊严。
接下来的一个月,冠平像上班一样每天总是第一个去图书馆报到,在一大排一大排书架之间,按照兴致随手抽本书来读。慢慢地,冠平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从那漆黑的深坑里爬了出来,咸湿的血腥味也早已闻不到,空气中只剩下似有若无的书香。
一个月后,小亨利给他电话留言:“杨先生,您的问题联邦调查局很快查清了。请您回公司上班吧!”
清者终归是自清!冠平很平静地回到公司上班,同事们也以为他休了个长假。三个月后,新冠疫情在全美暴发,公司开始要求员工在家上班,冠平心下感叹,凡事是要讲缘分的。他本打算和老亨利一样工作到最后一刻:在实验室待着真比在家听冬琴唠叨清闲,更何况他实在喜欢这份工作。但这疫情似乎在提醒他,是时候和这家公司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