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陈学栋进公司不到两年就被解雇了,原因是他隐瞒了自己在一家中国境内公司有挂名。冠平的公司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合作,研发的产品和超导薄膜技术有关。这么多年,冠平也收到过不少从前在中国的同事、朋友的项目合作邀请,都被他一概拒绝。没想到小陈……
冠平很久没有想到陈学栋了,看来还是要怪米娅的贺卡。冠平不禁摇摇头,站起身慢慢走回家。
过节的缘故,今天健步道上的年轻人明显比以前少,但不时还会遇见几个穿着单薄运动服的,或骑车或跑步或踩着滑板和他擦肩而过。冠平很庆幸自己无论在国内还是在美国,从未离开过大学校园。每天看到这些神采飞扬的大学生,好像自己的生活也充满了希望。
又有一个黑发的亚裔男孩迎着阳光,从远处滑着踏板过来。冠平小心地躲让,回头看一眼那潇洒的背影,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总有一天,你的脸上也会布满皱纹,下楼也会关节痛得要去扶楼梯……这就是人生啊!”
冠平正感叹着,一不留神差点儿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一个模糊的影子嗖的一下从冠平身边擦过,低声丢过来一句:“嘿,你怎么没戴口罩?”
冠平吃了一惊,心跳加速脸也涨得通红。在翡翠堡住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对他说话这么粗鲁!“世风日下,世风日下!”一边摇头一边感叹,他又忽然意识到说“世风日下”似乎不合适,应该是“阴魂不散”?冠平兀自把左手往上一挥,抬头眯眼望望天空,碧蓝通透阳光温暖,挥手间,刚才的不愉快已经像灰尘一样被掸得干干净净。
转眼间,冠平就到了家门口。哎?车道上那辆白色SUV不见了。冬琴这一大早又出门去哪里了?进得客厅,他习惯性地去拿耳机,忽然想到冬琴不在家,不觉暗喜。
Bose扬声器里,传出迂回曲折、抑扬顿挫的徽胡声。杨四郎和着西皮慢板,唱得如诉如泣: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
冠平瞥一眼手机视频里的杨延辉:站在花团锦簇的巨幅牡丹孔雀屏风前,长髯飘飘、锦衣玉带。头顶两根长翎,随着四郎的自思自叹上下飞舞,好不威风!可是北宋大将杨四郎苦啊,含屈忍辱在辽国一待就是十五年——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每每听到这一句,冠平就有点儿凄凄然。他自问和戏文里杨四郎的境遇全无相似之处,可为什么回想这长长的一生,无论在故乡还是在异国,他总觉得自己也像只笼中鸟呢?想到这里,冠平摸出米娅的贺卡,戴上老花镜又看了一遍:
Ping,您退休这几年我一直没跟您联络实在对不起。有件事我瞒了您好久,事实上当初是我跟小亨利总裁提到您和陈学栋关系不错的。您知道我在人事部工作,这是公司在调查陈先生时的标准操作流程。我绝没想到会给您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不过您要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
去年我父亲染疫去世了,我马上要搬回得州老家工作,这样可以离母亲近一点儿。离开之前,我想跟您说声对不起。当然,您要是觉得受到背叛无法原谅我,我也能够理解。祝您和琴感恩节快乐。
Love,Mia
当年冠平被公派到翡翠堡做一年的访问学者,他省吃俭用,想着回国可以买得起冬琴想要的空调、冰箱、洗衣机,但留在杭州的妻子却有了新的想法:不为你自己,也该想想小砚的前途啊……冠平只怪自己到美国后一直报喜不报忧,不过女儿如果这么小就有机会出来看看世界,倒也是件好事。于是冠平想办法转成读博,毕业之后,导师把他推荐给自己的老同学亨利先生。亨利的公司还在草创阶段,他给冠平开出的工资,比博士后的待遇好不了多少,但对冠平来说已是天文数字了。冠平从前在杭州是大学副教授,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两百元人民币。他刚进公司时工作一天,已经抵得上教书时几个月薪水了。最重要的是,亨利那时答应帮冠平办特殊人才绿卡。
冠平本打算拿到身份后再寻思更好的出路,但等冬琴母女先后来翡翠堡和他团聚,一切安排妥当时自己已然五十出头,懒得再折腾了。冠平倒也没太多遗憾,这么多年他负责研发的几个产品,陆续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签订了长期合约,这家挂靠在翡翠湖大学名下的公司,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也只有包括冠平在内的五名元老。老亨利对冠平一直很器重,每年公司年会上从不吝惜对他的溢美之词。不过冬琴对此一向不屑,常常鼻孔哼出一口气冷笑道:“嘴巴讲得好听,实惠一点儿也没有。论资历你早该当研发部主任了,却让那个印度佬骑在你头上。他业务不如你,资格没你老,这一升官赚的钞票肯定比你多木佬佬。早知道当年不应该劝你留在美国,化工系的老沈回国不到五年就评上院士了,住在南上路上的小洋楼里,不要太舒服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