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归途(2)

我们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开始流浪。爷爷说必须警惕城里人,警惕城里的壁虎。

我和爷爷是在农贸市场走散的。那天他带着我又尝试着往回走,还是没有找到回家的那条路。天快亮了,我们又累又饿,就再去农贸市场上碰运气找乡下的屋主人。那里全部是进城卖菜和城里贩菜的乡下人,市场上充斥各种急切地吆喝声,都在搜寻成交对象。我们跑完了整个市场,他应该没有来卖菜,只好又饿着肚子出去。到了农贸市场门口,有好多壁虎聚在一起,那是一个本地壁虎家族对外来流浪者的暴力驱赶。城里壁虎看到我们瘦弱不堪,对我们嘶喊,你们这些乡下来的,又脏又臭,还想到城里来抢夺我们的口粮,可恶。应战的一方就有壁虎回应他了,你们才到城里几天,其实你们的祖辈父辈原本就生活在乡下,至少三代内都能找到乡下的血统,只不过是因为某种机缘,挤进城市的大门。一进入城市,你们这些忘本的就看不起乡下的了。这边还在说,人家已经开打了,在混战中大家分不清敌我,疯狂追逐互相撕咬。爷爷来不及躲避被殃及无辜,脚趾被咬掉一个,现场一片混乱,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帮他舔舐伤口。没等到局面明朗,一道强烈的光柱射来,有人拿着小网兜一下逮住好几个我的同类。我趴在柱子上面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摔了下去。爷爷脚趾吃痛,坏了坏了,我看见他摔倒在一垛蔬菜堆上,我不敢出声。天亮了,那堆蔬菜已经被运走,不见了爷爷。

这个城市有人认为我们壁虎喜淫,可以入药。具有补肺肾、养精血、止咳平喘、解毒通络、抗肿瘤、降血压等方面的作用。哪样功效都是人类急需的必需的,我们就遭了殃。我们动物都有固定发情期,可人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发情,他们不管在家里野外,不管寒暑时节都无节制。于是人类就打起了我们的主意,盯住了我们的身体。现在我知道了,在城里行动时,得昼伏夜出,每时每刻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不让捕捉者看到。

我第一次交配是在跟爷爷进城之前半个月。她就是我的邻居名小月亮,她有一身光溜溜的铁青色皮肤,脖子皱褶还有星星点点的花纹,我早就暗恋她了。事实上我们可以说是青梅竹马,只要有机会,我就想方设法去见小月亮。她那时还很小,和我交配的时候刚刚成熟,她是一条早熟的小壁虎。

那个夜晚,明星高悬,白月如盘。我看见小月亮在屋檐上焦躁不安地游逛,不时发出吱吱声,老远我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想交配了。她的尾巴无精打采地摇晃着,有时又高高向上翘起。平时她可不是这样,她喜欢拖着尾巴一摆一摆地走路。但现在她翘起了尾巴!我充满怜爱地一点一点靠近她,她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有点儿紧张,尾巴慢慢放下来。她没有立即跑开,这是一个信号。我用鼻子碰碰她的尾部,她更紧张了。嘴里连续发出两声一组的嘶嘶声,她在恳求我不要碰她。我浑身血脉偾张,按捺不住地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脸,舔过她的嘴巴,碰到她的鼻尖和眼睛,她浑身放松下来,尾巴慢慢重新放开。我心脏好像大了不少,感觉堵在喉咙口,口水也多得不停下咽,紧张得要命。我四下里看看,没有一只壁虎,也没有一个人,只有天上的星星怪模怪样地冲我眨眼睛。我必须马上采取行动,得到她,征服她。小月亮胆子小,她不敢背着父亲在外面待得太久。我迅速爬到她瘦削的背上,嘶,小月亮发出了沉闷短促的一声,她浑身发抖,把羞红的脸转向我,眼睛里充满了恳求与期待。我鼓起勇气咬住她的后颈固定了身躯。我喉咙发干,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感到身体在熊熊燃烧。

我全部心神都消融在一股奇妙的、神志眩晕的感觉之中。那痛快畅快无法描述,我痛恨自己语言的贫乏。那真是太美妙了,比世界上最好吃的蜘蛛味道不知道美妙多少倍。

我怀念我的小月亮。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清晨离开村庄的时候甚至没有和她打一声招呼,她一定也在想念我,不知道我在城里哪个地方。我想念她。我真想现在就回到那个安静的小村庄,说不定小月亮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三、

我又到十字路口的大厦下面,独自回忆进城的情景。那个夜晚,晴朗的星空下,爷爷带着我吃得饱饱的。我们早早就藏在了主人拉菜的三轮车里。凌晨时分月朗星稀,主人拉了菜进城去卖,我兴奋地探出头,看见路两边都是整齐的行道树,树林、村庄,在晨雾中朦朦胧胧,隐隐约约。过了没多久有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横在眼前,那里有我从没见过的红绿灯,那灯又闪了一下,我还没闹清楚这是咋回事,就过了马路。然后又过了好几个这样的灯,终于到了人车喧闹的农贸市场。回忆又回忆,还是没理出路在何方。

突然,我闻到了一股同类的味道。借着轻拂的晚风,那味道越来越浓烈。好奇心驱使我朝那味道来源张望。那是一只细长的小壁虎,正贴着墙壁飞快地向上爬,身后紧紧跟着一只青色的大家伙,它一边追一边发出嘶嘶嘶的声音,这在壁虎的语言里就是现在很恼火的意思。别看他们城里壁虎又肥又壮,心眼却小得很,总是敌视对外来者,生怕外来壁虎把蚊子吃光了似的,我最恼火他们城里壁虎的就是这点。我们在乡下当然也扞卫地盘,但是只要不是抢夺、一般不会对路过的发起攻击。看看快追上了,大家伙不时张开嘴,随时就把那小的咬住。想想我也是受尽了本地壁虎的气,经常被它们驱赶追撵。我嘶嘶嘶嘶叫了两次,那两只壁虎都愣了愣,明白这是来了干预者。它们停下脚步,我又叫两次,向他们询问事由。见我一个乡下来的瘦弱瘦长,又没完全长大的毛头小伙。那大家伙也不回应,径直扬起前爪扑向我,接着大嘴晃到我面前,那小壁虎惊悚地嘶叫了一声,我吓得赶快转了个弯,大家伙一下扑空,扭头朝我又是一嘴。我瘦是瘦点,可身体灵活,躲开了攻击。它下意识用尾巴扫我,那小壁虎惊呼不停,也尝试向大家伙咬过去。你来我往几个回合,由于他还要防备那小壁虎时不时伸出一嘴,被我抓住机会一下咬到了它的尾巴,它左右挣扎,想想进城来受的白眼,我更加死死咬住不放。见这样,小壁虎急促对我嘶叫三次,要我放开大家伙。我悻悻松开嘴,大家伙还是留下了一扭一扭的半截尾巴,一溜烟就窜没影了。平生第一次就打了胜仗,我有些飘。喘息刚定,我就友好地问候她:你好,美女!这一段日子我在城里学会了不少东西,我知道怎么说话能讨城里壁虎喜欢。实践一再证明,哪怕对方是一只年纪很大很丑陋的壁虎,我若喊她一声美女,她也会高兴得忘乎所以。美丽的同类笑了笑,眼睛晶晶亮亮的宛如天上的星星。它告诉我,它叫宝宝。这是商贸大厦对面的居民小区的,父亲在争夺地盘的战斗中和闯入者两败俱伤,下落不明,她母亲受了刺激一直藏在那家主人曲尺爷爷的柜子后面不出来。我觉得跟她很有缘分,就向她诉说了我现在的困境。我现在心情很乱,我不喜欢城市,只想尽快找到我的爷爷。

啧啧,原来是这样啊,真让我同情。宝宝爬到我旁边和我并排,学着我的样子趴了下来,她好奇地问了我,又转动着眼珠,思考着什么。夜色越来越浓,周围更加安静,偶尔有一辆小车呼啸着穿过大厦旁边的马路,挟裹起一阵阵旋风。

宝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你该回家了。我对她说,天很晚了,夜晚风大,小心着凉!

她笑笑,晃晃脑袋说,你别不知好歹,我正在动脑筋替你想办法。

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我在这里转悠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也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你刚才说你和爷爷在农贸市场走散的,应该就是离这里不远的那个农贸市场,我明天可以带你过去看看,说不定他就在那里呢!

比较难,我已经去过两次了。

那倒不一定。你每次都慌里慌张的哪能找仔细呢。

她的话有些道理,这给了我新的希望。我请求她让我握握她的手,我想和她成为好朋友。宝宝同意了,很害羞地把前爪伸出来,只让我轻轻碰了一下,轻声慢语地对我说,明天下午你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农贸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