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树(5)

5、

那天,刘海明开着三轮车去晒场拉粮食,东豪非要撵着去,刘海明没法子,就把东豪抱到了车座上,一手开着车,一手扶着坐在身边的东豪。到了晒场,东豪帮着爷爷撑着口袋,刘海明拿着木锨往口袋里灌。刘海明一边灌,一边笑呵呵地夸东豪,东豪真勤快,都能帮爷爷干活了。东豪也跟着笑,说,爷爷,那等下要给我买桃子。刘海明说,买,买,爷爷要给东豪买一大袋桃子,像粮食袋子这么大的一袋好不好?东豪说好好好,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

粮食装完了,扛到三轮车上,刘海明仍旧一手开着车,一手扶着坐在身边的东豪。到了家,刘海明把三轮车停下来,东豪跳下车,去把院门大大地推开了,然后站在院子里等爷爷开进来。刘海明进了院门,把三轮车往棚子里开,三轮车“腾腾腾”响着,刘海明在棚子里,小心地倒着车。

这时候,院墙边的羊起身了,东豪看见羊起身了,就笑着朝羊身边跑,一边跑一边唤着羊,三轮车仍旧响着。羊却朝棚子跑过去了,刘海明扭头往西边看着车屁股,慢慢地倒着,东豪看着羊朝棚子里跑,笑呵呵地跑过去撵着它,三轮车响着,刘海明慢慢地倒着,东豪从东边跑过去,羊从三轮车下钻过去了,东豪跟着跑过去。

只听“咯噔”一声,像一个石头做的西瓜被砸烂了,接着是东豪的一声叫,嗓子眼里窜出一个巨大的、破碎的、沉闷的血泡,像一条从地底钻出的爆炸,在刘海明脑子里轰开。刘海明拧下车钥匙,从车上跳下来,一步扑到车后面。东豪正被夹在车和院墙之间,脸朝着西,手和脚还在抖。刘海明扑跪在地上,伸手去够东豪,却又被烫似的缩回来,扑回车上,把车往前开,又从车上跳下来,扑到车后。东豪已经软在了地上,手和脚全都散开了,眼睛、鼻子、嘴巴走了位置,都不在原处了,血顺着东豪的脖子,蛇一样丝溜溜窜,窜到了刘海明跪在地上的膝盖下,温热的,透着冰渣的凉。刘海明嗓子眼里闷着痒,烧起来了,他脑袋昏昏的,眼珠子硬硬的,涩得流不得泪。

终于是,他想起来了,伸手去摸东豪,顺着东豪的腿一路摸过去,刘海明不敢看,眼睛却又盯着,东豪的眼睛出来了,挂在眼皮下,东豪没有一丝动静了。终于是,刘海明把东豪抱起来了,站起来,双腿木头一样。这时,才想起来哭,像是从远处赶来的哭声,一下子从嗓子里喷出来,四处滚。村子里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这哭声,沿着村子各处碾。

邻居赶过来,心抖着,耳朵里灌满了碎玻璃渣的哭声。看到抱着东豪的刘海明,快点打电话,快点打电话,直喊着。又想起来了,去摸裤兜,把电话打出去。刘海明抱着东豪,也不知道在哭,脚也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觉得东豪在怀里,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赶到了医院,早已经是没救了。邻居们围着刘海明,刘海明像碾盘上的一个洞,坐在中间。谁也不说话,人们把呼吸都关了。

后来,一个邻居想说话,眼泪却先出来了。顿了半天,还是把话说出来了,海明叔,没办法,东豪他……话到了这里,又说不下去了,好像说哪一句话都不对。

又是没人吭声,又是安静。

刘海明一滴眼泪也没有,脑袋木木的,坐在那里,石头一样。

其他人抹着眼泪。

又一个邻居,说,要不要给强子打个电话?

这句话在刘海明脑子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强子,东豪他爸。秀芬,东豪他妈。打电话。东豪,东豪,死……东豪没了。

刘海明把手机摸出来,按响了强子的手机,通了。

强子“喂,喂,喂。”

刘海明把嘴憋得紧紧的,一句话都没跑出来。

强子把电话挂了,紧接着,强子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铃声空荡荡地响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重。

铃声又停了。

一个邻居把手机从刘海明手里拽出来。拨过去,通了。该说什么呢。他应了一声强子的“喂”,又不吭声了。

强子急了,在那边响着嗓子问,咋了?

东豪不在了。

去哪了?强子把话扔过来。

东豪他,东豪他,没了……死、死了……

那边强子嗓子眼里“咕噜”的一声。

6、

强子回来了,秀芬回来了。

东豪身上盖着白布,躺在小小的棺材里,那么小的一个棺材,像个玩具。刘海明跪在棺材边,脑袋靠在棺材上,他跪在那里,比棺材还要黑。强子站在堂屋门口,把天都遮住。秀芬扑在棺材上,嗓子早已经哭哑了。

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东豪要埋下了。邻居们都来了,谁也没有什么忙可帮。刘海明和强子两个人抬着棺材,太轻了,简直没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