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有什么看头?河里有鸬鹚,鸬鹚在捕鱼,天上有晚霞,长尾巴的灰喜鹊从这个枝头蹦到那个枝头。老舅把梨木举起来,迎着光亮仔细端详。可木头上有啥?
我的鼻子开始发酸。老舅好像变远了。竹林、喜鹊、晚霞,周围的一切都无法抵达他身边。他被霞光托起来,浮在空中,像幻影。我害怕起来,钻到母亲怀里,母亲的怀抱让我觉得安全。
老舅似乎很怕冷,一到冬天就戴上雷锋帽,围上厚实的咖啡色羊毛围巾。明明全身裹得密不透风,背影却总嗖嗖地冒寒气。他把大白抱在怀里,手一直在抖,在雪白的鹅毛的映衬下,那手显得越发瘦骨嶙峋。
老舅说要走了,脚却不挪窝。他是舍不得那片竹林、一河倒影和半天的霞光吗?他走,母亲送。快到学校了,老舅折回身,再送母亲。三里路,却像有十里远。一个舍不得别,一个舍不得离。尽管时常见面,兄妹俩却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不说话,就这么走着。周围鸟儿鸣叫,田野辽阔,河水流淌,他们心里的琴弦在依依不舍地拨动着。我远远地跟随着,小小的心里充满了甜蜜,也充满了惆怅。
8、
自行车跟着大表哥遭了罪。他骑车的样子就像和自行车有仇,没命地蹬,不把车子蹬散架不罢休。车子逐渐破旧了,骑起来哐当响。他把车子一丢,歪到墙边,哭开了:“姑啊,我咋就摊上这样的妈。”
母亲急忙带着我上路。
隔壁的陶大姐向墙那头努努嘴:“中学要收回房子,梅老师在校长室打滚耍赖。”
老舅妈想把对着马路的北墙打开,让老医生开个诊所。她雄心勃勃地计划着,可惜,对付老舅的手段对退休医生没用。屈服于儿女的压力,退休医生拒绝了老舅妈的计划。老舅妈主动提出离婚。她索赔的数目太大,医生不同意,为此事二人闹到了法院。
“遗照拿下又挂上,挂上又拿下。嘁!”像吐瓜子壳一样,陶大姐顺口吐了一句,“姜老师喝的是百草枯,整整一盆肥皂水,灌进去又流出来……牙关紧咬,撬不开……没求生的意志。大儿要拼命。”说完,她猛地捂住嘴巴。
母亲身子一歪,我忙扶住她。
那时老舅总说心口堵,喘不动气,母亲劝老舅到医院去查查,他直摇头:“机器哪里查得出?”父亲打哈哈:“喝墨水喝多了!你这个小哥呀,心思重。”这些话语把我惊醒,我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老舅提前办了退休手续,让退伍回来一直赋闲在家的大表哥顶替父职,当小学教师,自己到县城一所私立高中去代课。
“双喜盈门啊。”母亲说。老舅脸上却没有笑容,只说:“没事多去看看梅。”母亲不以为然地“嗯”了下。老舅急了,提高嗓门:“我不在家,你要多上门,陪陪梅。”母亲抬起头,老舅的目光像锥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母亲一怔:“患难夫妻啊。”“世上的事哪讲理……”老舅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被晚风吹散了。
我盯着竹林中老舅的背影看。看久了,眼睛发花,老舅成了一个紫色的幻影,失去重量,轻飘飘的像一张薄纸。我甚至怀疑,这张纸是晚霞照出来的光影,会随着霞光的消散而离去。
一晃到了夏天。骑着自行车的人后座放着盛着冰棒的箱子,满大街叫卖:“冰棒五分。”我催母亲:“不去陪陪老舅妈吗?”母亲失神。
敲了半天,老舅妈才来开门。她的脸像搽了一坨胭脂,衣襟两边不一样高。我刚张口,母亲就捏了一下我的手。老舅妈堵在门口和母亲说话。房门紧闭,传来说话声。母亲神色一变,把我一拽,自己却一趔趄。老舅妈追上来给了我五毛钱,我买了根冰棒舔着,抬头看见母亲的脸像奶油冰棒一样白,手一抖,冰棒掉到了地上。
9、
这次来,老舅妈只顾和母亲说话,我转来转去,她根本不看我,我只好钻进书房,出来后手一直插在口袋里。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以为我没心吗?”老舅妈解开外套,戳着左胸。
“老舅妈,白天鹅……”
“什么白天鹅。”她抓住了我,当枣树一样晃着,“我想逃,逃得远远的。”我害怕了,躲到母亲怀里。“能逃到哪儿去?你的好是张网,我逃得再远都没用。世上只有一个姜元亨,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老舅妈像被风挠痒了,呜呜咽咽地哭笑着。
起北风了,落叶打着滚儿跑。一只离群的大雁,在长空划下凄厉的长鸣。
“闹到法院,让我今后怎么见人?”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大表哥的脸像烧红的铁一般。
老舅妈哼了一声。
大表哥跺了下脚,转身进门对着遗像哭:“老头子,你教教我怎么做!”
母亲拽了下大表哥:“你爸托梦给我,你妈改嫁是你爸走前交代的。”
“啊?”大表哥的眼珠快要鼓出来了。
母亲说:“你爸说,让梅按自己心意活。”
大表哥用手揩眼眶的泪,揩一下,一串泪滚下来,揩得越快,泪珠滚得越急。“老头子,你活着总是说人活着太难了,我……”他一拳一拳地砸向自己的头,砸得咚咚响,像要把什么东西砸出来,又像要把什么东西砸进去。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搓了又搓,然后一寸一寸地挪到老舅妈身边,蹲下来,把头伏到她膝下,哑着嗓子说:“老头子地下有知会怪我的,今后你想咋样就咋样吧。”
大表哥说完,老舅妈哭了:“儿哪,妈好后悔呀,逃得再远也没用。我知道了,这个世上,只有你爸对我是真心的。”
大表哥哭了,老天也哭了。雨说下就下起来,老天连声招呼都不打。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爽,凤凰山漫山遍野的黄色野菊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母亲牵着我的小手走在清爽芬芳的山路上。我的小手汗津津的,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的。我打了个寒噤,想到竹林里那道负手而立的背影。
我在老舅的书架上找到一本《教师工作手册》,上面写着:1978年12月10日,冬雪初霁,重返讲坛。姜元亨于砀山一中。我正翻看着,啪的一声从书架上掉下来一块梨木。梨木上面刻着两只嘴对嘴的白天鹅,一只跪着,眼里淌着泪;另一只翅膀打开,脚掌离地,准备起飞。
“世上的事哪讲理……”夕阳烧红了西边的天,我看到一张没有笑容的脸浮现在空中;看到如霞光般虚幻的身影浮现在空中;看到搬来搬去的书房浮现在空中;看到月圆之夜,老舅化为白天鹅,张开双翅,御风而行,一直飞到白云之上……
凤凰山那座独墓前摆放着一大把香草,秋风浩荡,清淡的香草味飘散在雨后凉爽的空气中。我最后一次抚摸梨木上那只流泪的白天鹅,然后将梨木恭恭敬敬地摆在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