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鹅之伤(5)

那天,大表哥拎瓶包公酒上了凤凰山,喝光了酒,手里扬着空瓶向山下大吼:“这人世间他妈的不讲理!”状若疯子,吼完,扑通一声醉倒在老舅墓前。在乱坟岗给黄鼠狼下套的瘸子李把他架到了我家。

人人都说大表哥是孝子。老舅生病住院,一口痰堵着喉咙,大表哥硬是用嘴巴把痰吸了出来。

“孝子又怎样?不照样拦不住妈改嫁。”二舅妈脸上每道皱纹都像在噗噗地笑。

七十多岁的医生舍不得花两元钱坐车,来回骑一辆破得哐哐直响的“二八”大杠。

“只进不出,属貔貅,和你老舅一样。”二舅妈说着扑哧笑了。

和老舅一样?我心里疑问。

6、

腊月,老舅一到我家就被人请去写春联,这时候,我可神气了,帮着折纸、按纸、拽纸——老舅每写一个字,我就把纸往桌边拽一下。大家围上来看老舅写字。“好,很黑。”老舅的脸也黑了。

老舅只给春茸姨做吊挂。春茸姨在菜园开辟一角,专种香草。她随手掐一把香草别上衣襟,随着她的移动,整个村子里都是香气。

“净整那些没用的。”婶子们一见她走过就撇嘴,“好个闲人,生了颗闲心。”

老舅总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也说自己是闲人。

婶子们说,春茸姨做姑娘时相中了老舅,老舅一到我家,她就捏着鞋底过来了,一边纳鞋底,一边偷偷看老舅。

“老舅娶了春茸姨多好。”

“她爹娘要招上门女婿。”

“上呗。”

“嘿,你老舅!”

春茸姨招了位劁匠,给人劁猪、劁鹅、劁鸡。人们都说这是造孽的事,所以春茸姨不生不养。

春茸姨和老舅妈不同。老舅妈白,春茸姨黑,春茸姨一笑那一口牙显得更白了,酒窝里好像盛着蜜;老舅妈做事快,春茸姨慢,春茸姨把时间挽了个结,说话慢,做事慢,走路也慢;老舅妈泼辣,春茸姨温柔,说话甜,煮的红糖鸡蛋也甜。

老舅做吊挂时,春茸姨就在后门纳鞋底,衣襟上别着香草。香气一波一波地飘出来,整个堂屋都是淡淡的香味。

我看看奋笔疾书的老舅,又扭过头去看飞针走线的春茸姨。一束太阳光柱从前门射入,老舅在这头,春茸姨在那头,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蜜蜂飞来飞去,从老舅的吊挂上飞到春茸姨的鞋底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一回头,春茸姨正把手指放在口里吮。“针戳到手上了?”我问。她眼里带着泪花朝我笑。

老舅抬头,接住了春茸姨的目光。我揩了揩眼睛,我没看错吧,老舅笑了,眼角细细的鱼尾纹缓缓荡漾开。

“你老舅妈能干呀,到砀山不久就学会了蒸包子、蒸大馍。她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此时我们正走在孔雀河边上,河水清得可以照出人影,只见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蹦蹦跳跳的。老舅对着河水照了照,说:“梅适应能力强,没几天就能和当地人打交道了。”我疑惑地看着老舅,心里有点不服气,和人打交道有啥了不起,谁不夸我嘴甜,得人疼?有大白护卫,我在村里横着走哩。

“春茸姨香着哩。”

“唔。”

“白天鹅能飞多远?”

“天边。”

7、

“老舅妈再嫁,我喊啥?”

“姑姥再嫁心都热,舅妈转身就不亲。”

退休医生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了,老式蓝色中山装的口袋别了支三色圆珠笔。他把车子支在门口,见有人在场,似乎有些尴尬,很快就走了。老舅妈扬着一沓钱,咧着嘴笑。他知道她喜欢吃风肉,特地送来两百一十五块。

“能一样?”隔壁专门收发信件的陶大姐嗑着瓜子,翻着白眼,“医生省,贴给他儿子媳妇孙子;姜老师省,贴给老婆孩子。”

“梅老师还要’三金哪,比十八岁的大姑娘还金贵?”陶大姐的瓜子壳吐得满地都是,“退休医生的儿子、媳妇把墙拆了,两家门挨门,儿子、媳妇,包括孙子,都喊‘梅老师。”这些话很烫人,要不然母亲脸上咋红红的,像要冒出热气来?

老舅曾拉着脸来到我家。“怎么了这是?”父亲皱眉,“你这个小哥咋在哪儿都待不住,又要从凤凰中学调到菩提中学?”臭椿上有一排“花大姐”,这种昆虫银色的薄翅上面布满黑点,用手一按,就飞走,露出大红的肚子。我把它们一只一只都按飞了。

老舅站在竹林里,一站就是半天。太阳西下,晚霞占满半边天,夜幕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