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鹅之伤(4)

老舅把我和母亲接到凤凰中学的新家。四百多岁的银杏树像把巨伞遮着一方小院,院内住着老舅一家。终于见到老舅心目中的“花木兰”——老舅妈了,我的心好激动。当老舅妈一掀门帘走出来,我就像被武侠高手点了穴,惊住了:舅妈高而胖,脸像发面馒头,一说话脸上就堆满笑。她有个习惯性动作,嘴一扯,嘴角一撇,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母亲让我喊“老舅妈”,我喊得像小猫叫一般。喊完我就躲到母亲身后,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老舅妈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到厨房去给我端点心。我上下抹着胸脯,大口地喘气。

在此之前,我曾向母亲打听过老舅妈。母亲说老舅妈梅是地主家小姐,小房生的,成分高,云英未嫁。老舅个性孤傲,迟迟未娶。经人撮合,两人相了亲。得知老舅要到某地去,没路费,这小姐从口袋掏出五元钱,把老舅手一拉,把钱拍在老舅手心里。这一举动,把媒人看呆了——那时的五元可是笔巨款。

我想老舅当时肯定也呆住了,他一直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花木兰的故事,没料到生活中的花木兰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像发大水时的孔雀河,眼看水就要漫上堤岸,将一切席卷。

“自此,乡间穷书生情愿把一生交付这位小姐。”多年后,和孩子讲述舅爹的故事时,我这么说。

老舅妈进进出出,抱来一大堆脏衣服扔进大盆里,讲她十岁骑坐在长工肩上去看戏,讲家里的木匣子装的都是金银首饰。“我家以前有万亩良田。”老舅妈胳膊一抡,“我们家人到合肥城,脚从不需要踩别人家的田坎儿。”又说:“姜家人都是穷鬼,像一群饿狼,把人撕了都不吐骨头。”说这话时,她坐在小板凳上,把皂荚揉烂当作肥皂打在衣服上,打均匀了,就“呼哧呼哧”地揉搓起来。她洗衣的架势很足,每个动作都铿锵有力。

我好奇地把玩着皂荚。校园里有一棵三百多年历史的皂荚树,光从叶缝间漏下,点点金光像泥鳅一样在叶面上打着滚儿,叶子肥绿、新鲜、光滑、柔软。秋天,树上垂下来一串串褐色的荚果。老舅拒绝“海鸥”牌洗发膏,只肯用皂荚洗头哩。

私下,提到老舅妈,二舅妈就哧哧地笑,她说客人到老舅家,到饭点了,老舅妈待在房里不出来,客人走了,一颗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大声喊“留下来吃饭”。人走得越远,她声音越大,整个学校都听见她要留人吃饭。“她只跟有钱有势、对她有好处的人交往。”说到最后,二舅妈愤愤不平,“人穷志不穷,她嫌弃我们穷,我们是穷,但不偷不抢,不丢人!”二舅妈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被风一刮就没影了。

我慢慢蹭到老舅妈跟前,蹲下来,仔细观察什么叫势利眼。如果说老舅妈的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特别大,瞪起来像铜铃,能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被她用眼一瞪,我就缩在一旁。对老舅心目中的“花木兰”,我既害怕,又好奇。

老舅妈撸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足有我大腿粗。她有节奏地揉搓衣服,胸前硕大的乳房跟着一晃一晃。她在一根铁丝上晾晒衣服,把衣服抖得哗哗响。眼前的老舅妈可一点都不像白天鹅,像头壮硕的花斑奶牛。

5、

老舅“五七”时,母亲做了一桌菜,把菜都挑到老舅坟前,把他生前爱穿的衣服、爱看的书也都烧掉了。在场的每个人都把孝布往火上燎了三下,说着“吻火,折灾”。

二舅妈说死人闻闻香气就饱了,果然抬到老舅墓前的菜原封不动地又抬回了家。亲戚互相抬筷劝吃:“吃光,越光越吉利。”

菜明明吃光了,老舅妈家怎么吵翻了天?

“走,就别想回来,我不认她。”大表哥铁青着脸坐在我家堂屋里。他想要请母亲出山,打消老舅妈改嫁的念头。“难哪。”母亲叹息,“现在是什么社会?”大表哥铁青着脸晃着肩膀走了。在战场冲锋陷阵的他想打下生活中的这场硬仗,却遇到了困难。

我在旧书堆里翻到过一封拆开的信。十八岁的大表哥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上了老山前线。信上写:打穿上军装、手握钢枪的那一天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大表哥的字遒劲有力,快要戳破信纸。有一次,当炸弹响起时,我正在默背《木兰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全身充满力量,恨不能像孙悟空那样,拔把汗毛,就变出无数个我,手握钢枪,组成一支劲旅,歼灭敌军。爸,在猫耳洞的日子,我常回想你的教导,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听到你说一声“好样的,不愧是我姜元亨的好儿子”。遇到不认识的字,我就去问老舅,老舅就停下手中的笔,摸一下我的头然后告诉我。

我还是喜欢书信中的大表哥,在生活的战场上的他总是显得手足无措,一遇到事就把自行车踩得飞快往我家赶,到了将自行车一丢,大喊:“我怎么就摊上这个妈!”然后把头朝墙上撞,把我家土墙都撞得裂开了。父亲赶紧把他拉开,母亲急忙带着我上路。

“我早就看清了梅。”二舅妈朝母亲一努嘴。我发现老舅的遗像不见了。

“老头子对你不好吗?”大表哥的牙齿咬得咯吱响。

老舅妈扯了下嘴角。

“你但凡有一点良心,都不能这样!”像是有一把火钳烫了大表哥的喉咙,他的声音抖着,地下的影子也在抖。

“你犯浑!”二表哥晃着拳头冲上来,“你用什么语气跟老娘说话?”大表哥一伸手,把二表哥的拳头别到他身后,二表哥疼得“嗷嗷”直叫,一动不能动。

“妈,算我求你了!”大表哥扑通一声跪倒在老舅妈膝下,“老头子生前怎么对你的,连洗脚水都替你倒,你都忘了吗?”

老舅妈把脸别过去哭了。亲戚们纷纷劝说。

“老舅妈,白天鹅……”

“什么白天鹅?”老舅妈把我一推,“还嫌不够乱?”

至亲上门劝说无果,老舅妈一哭二闹三上吊,手无寸铁的大表哥败下阵来。老舅妈如愿嫁给一位退休返聘、拿双份工资的老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