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2)

“尹昀,尹昀。”教授呼唤着小尹的名字,感觉喉咙里塞着一团棉花。外面没有回应。他又喊了两声,才想起小尹昨天已经被他解雇了。

妻子走了,哈斯走了,小尹也走了,现在这个大房子里只剩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教授这样想着。阳光已从窗外照进来,矮柜上的灯还亮着,教授走进卧室,在床边坐下,开始撕手指上的倒刺,他每撕下一点,嘴里就嘀咕几句,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在向大人检讨一样。

快到中午的时候,教授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咕”的响声。他走下楼,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冰箱里还有玉米和豌豆,电饭煲里有熬好的羊排。厨房的窗口开着一条缝,瓷砖发出幽蓝的光。他小心地把电饭煲的盖子打开,羊排的汤汁已凝结为固体,红色的枸杞被封在白色的油脂里。他按下电饭煲的加热按钮,在等待羊排出锅的时间里,煮了一锅玉米羹,并且用绿色的豌豆点缀其间。

教授准备好两副碗筷,其中一副放在手边,另一副则放在对面的空座位前。饭菜升腾的热气飘到吊灯上,餐厅里的光线变得有些朦胧。教授打开酒瓶,把葡萄酒分别倒入两只杯子里。

“怎么样,羊排很鲜美吧?这是小尹的手艺。”教授笑着望向对面的椅子,好像妻子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为了不让妻子伤心,他没跟妻子提解雇小尹的事。

教授说完,走到对面椅子上坐下,他羞怯地模仿起妻子的声音:“看起来真不错,亲爱的,这玉米羹是你做的吗?”

“对,是我做的,初次尝试,请多见谅。”教授满面红光,再次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的额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嘴唇因过分激动不住地哆嗦着,他举起酒杯,红酒在杯中微微荡漾。他说:“让我们干杯吧!”

“干杯!”教授快速跑到妻子的座位,滑稽地端起酒杯,装作碰杯的样子。

自从去年冬天妻子在病痛中离开自己,教授就喜爱上了这种一人分饰两角的游戏,他迫切地渴望通过问答的方式得到妻子的反馈,尽管这种反馈看起来有些神经质。每次用餐之前,他都会把餐厅的门锁起来,以保证游戏的私密性。为了防止游戏中途被小尹打扰,他干脆又定做了一把椅子,让小尹待在厨房里吃饭。

午休的一个小时里,教授在床上辗转反侧,开始时,他感觉肚子疼,以为方便一下,情况就能好转,可等他跑进厕所,才发觉折腾他的只是一团空气。别着急,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教授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到了后来,疼痛完全背离了他的想象,豌豆、玉米粒、小块羊肉在他胃里蠕动起来,他的胃壁上像是长出了一丛豆苗。教授觉得只要自己睡过去,那豆苗的嫩芽就会伸进他的咽管,从他的嘴里钻出来,然后在他竖笛般的鼾声中,撑破屋顶,变成无数棵参天大树。

如果出去买点面食吃,或许就不会这么难受。可时至今日,教授仍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既能买到食物,又能成功躲避学生们的围堵。在学院退休之前,教授曾是闻名全国的物理学家,他常常为求证一个课题而殚精竭虑,整日整夜如同苦行僧默念经文一样玩味量子力学公式。他的讲座开了一场又一场,前来听讲的学生挤满阶梯教室,就连窗台上都没有落脚的地方,蚊蝇在教室里因窒息而死,拥挤的环境让学生们感到腰酸背痛。教授的演讲获得了一致称道,学术界的荣誉频频降临在他身上,学生们也纷纷为他献上掌声和鲜花,雏菊、百合、满天星,当然数量最多的还要属白玫瑰。鲜花堆满他的办公室,沉郁的香气带着微苦的气味,纷纷掉落的花瓣从门底的缝隙涌出,流淌到走廊的地板上。

“这些年轻人虽然对我敬爱有加,可终究还是不懂我,他们不知道,喜欢白玫瑰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妻子。”

教授初次见到妻子是在学校礼堂前面。那次学校举行五十周年校庆,妻子所在的歌舞团在学校礼堂举行了为期三天的演出。那天中午,教授备完课,夹着课本在树荫下行走,正巧看到一位结束演出的美人骑着载满白玫瑰的单车从礼堂前经过。纯洁明艳的鲜花,身着碎花裙的美人,鲜花与美人争相斗艳的一幕让已过而立之年的教授内心荡漾。

追逐爱情的道路是漫长的,但又是充满诗意的,为了让美人感受到自己的爱意,教授每天都要骑着单车去给美人送白玫瑰。看到的人并不知道教授是深陷爱情之中,反而认定教授本人喜欢白玫瑰。除此之外,教授还拿出全部真心,献上手写的情书。厚厚的情书通常在夜晚写就,第二天清晨由教授亲自送到美人手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教授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虽然空调调至18度,但他仍被爱情的炽烈折磨得大汗淋漓。进入冬天,教授将写好的情书揣进西装口袋里焐热,以保证美人收到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就是凭借这股笨拙的真诚劲儿,教授俘获了美人的芳心,美人甘愿化作小鸟,选择一辈子依偎在教授的怀里。

“你不要再把我当孩子宠了,那样太累。”坐在斑驳的无花果树的树影下,已为人妻的美人手捧白玫瑰,靠在教授身旁。

“不,和你在一起,我从未感到过疲惫,我要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你。”教授笑着回答。哈斯前爪并拢,伸着舌头,趴在教授脚边,教授用脚尖驱开它,不想让任何生灵打扰他们夫妻俩的温馨时刻。

妻子不能生育,教授在婚前已得知此事,却毅然选择和妻子结合,并将对儿女的爱全部倾注在妻子身上。每当晚年的教授讲起孩子似的情话,年逾七旬的妻子脸上总会荡漾起笑容。可是再伟大的爱情也逃不过死亡的毒手,进入冬季以后,噩运便同突如其来的寒流一样,在教授的院子里悄然降临。

去年冬天似乎总在刮风,行人需要抓着灯柱才能勉强不被大风刮倒。忍受病痛折磨的妻子身穿条纹病号服,躺在油漆剥落的铁质病床上,身体看起来比年轻时还要薄。化疗的副作用让她产生了厌食症,吃进嘴里的东西几乎都要呕吐出来,胃里涌上来的酸水让她拒绝了任何带有酸味的食物,闻到临床亲属送来的西红柿汤,她口中流出的唾液都能濡湿枕套。妻子向教授抱怨:“我就像一只酸柠檬。”

“亲爱的,在我看来,柠檬水是世界上最好的饮料。我愿意在早餐时,搭配面包,把美味的柠檬水喝下去。”

当时最令妻子忌惮的是腹泻,她几乎吃什么就会排泄什么,连汤汁也毫无保留地排出来。教授每天守在妻子身旁,照顾妻子的饮食起居,为妻子制定合理的膳食计划。他还在楼下的超市给妻子买了一个塑料便盆,妻子需要方便的时候,他就把隔帘拉好,让妻子在床上方便。他很享受这种为心爱之人奉献的过程,有时妻子方便完,他会端着便盆,突然惊叫一声,然后兴奋地在惊魂未定的妻子耳边悄声说:“上午你吃下八颗花生,现在盆里只有六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