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如意

1、

炉火不旺,原因是燃料不足。这是一种专门用于取暖的石煤,老沈拼命干两天才能换来两袋。老沈舍不得用石煤,一次只用拳头大两坨。只能勉强算作火。伙伴伙伴,有火就有伴,不在乎多。老沈经常对老周说。

这会儿,老周正咂着老沈的酒,连声嗯嗯,表示对老沈说的很赞同。老周也是老光棍,也是收废品收破烂儿的,人说同行是冤家,但他们不。他们如果连这样的同行都容不下,就没有朋友了。早年,镇里还有零星的流浪汉和叫花子,老沈老周可以和他们做朋友,老沈还收留了一个流浪儿做干儿子呢。但这些年,那些流浪汉和叫花子都不见了,不晓得跑去了哪里,其中就包括老沈的干儿子憨娃。

老周也隔三差五请老沈喝酒,但总体上还是老沈请的多一些。酒是15块钱一斤的本地苞谷酒,下酒菜是炝炒白菜和醋熘土豆丝。喝酒是应该有肉的,但老沈舍不得买肉,为了解决油水问题,只能买八块钱一斤的猪板油,炼的油炒菜,油渣当肉佐酒。

老沈劝老周喝酒。老周说,你咋光劝我喝你自个儿不喝?老沈说,我可能以后不能陪你喝酒了。老周说,莫怪说,你这不挺好的?老沈没有直接接老周的话,拿手抹了一把眼睛。老周又说,你是不是有啥事?老沈鼻子耸了一下,忽然哇一声哭了起来。老周连忙站起身,用一只手搭着老沈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一边用双手捂着脸,一边抽噎着说,像我这样的人活着有啥意思呢?无儿无女,一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老周说,要是因为这些,我倒想起一件事,你先把脸擦一下。然后顺手把桌上的抹布递过来。

老沈擦了脸,木讷地坐着。老周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其实我们都一样,只不过我原来有过女人,后来嫌我穷跑了,留下一个女儿还被人贩子拐走了。老沈看着老周不作声,他在等老周说那件事。老周说,老常你认识吧?老沈愣怔了一下,说,他不是你邻居吗?老周说,他前几天差点把他女儿秀珍药死了。老沈惊讶地说,这是为啥?老周说,秀珍在十几岁的时候上山打猪草,不小心从崖上掉下来摔断了脊椎,后来就一直瘫痪在床。现在,老常老两口岁数越来越大,怕百年后没人照顾秀珍,就悄悄在汤里下安眠药。看到秀珍喝了汤,又于心不忍,往医院送。

老沈皱着眉,叹着气。老周说,有一句话我不晓得当说不当说。老沈看着老周说,我俩还有啥不能说的?老周说,你要是愿意,我愿意去说合这事。老沈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不作声。老周又说,秀珍对于哪个来说都是个累赘,连她父母都嫌弃她,但咋说还是个女人。老沈还是不作声。老周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老沈把桌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说,我愿意!老周哈哈一笑,说,愿意还半天不吭气?老沈说,我是怕人家嫌弃我。老周说,这应该不至于,我明儿一早就去找老常说说。老沈忽然说,你咋不介绍给自己呢?老周叹了口气说,我要等我的女儿,万一她回来了,我不想让她因为后娘和我有隔阂。

老周连喝了几杯酒后,踉踉跄跄地走了。酒劲儿上来了,老沈瘫坐在那张破沙发上。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极了他年轻时听房听到的动静。他心里颤了一下,为自己的无理需求而羞耻。有什么资格谈女人呢?除非能捡来,就像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捡来的一样。这沙发、木椅、餐桌、碗柜、碗筷、筷子篓、衣裳、鞋子、帽子、袜子、裤头、萝卜缨子、白菜帮子、洋芋芽子……都是捡来的。它们大多数破旧或腐烂得不像话,但老沈总可以变废为宝,为他所用。当然,也有捡来时是半新的好东西,比方说棕床、被子、羊毛衫、皮衣等。当这些东西一起出现在垃圾堆上时,老沈就猜出这是刚去世的人用过的东西,不然早被别人捡走了。别人嫌弃,他不嫌弃,他用得上。

老沈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发呆,往事像炉火一样忽明忽暗。老沈老家是河南,大饥荒的年代,爹妈带着两个姐姐到处乞讨。在乞讨的路上生下了他,爹妈高兴坏了,取名有福,大名就叫沈有福。听妈说,爹最疼他,每次要到吃的,都让他先吃,他吃饱了才允许其他人吃。有福五岁的时候,他爹不知什么原因口吐白沫倒地身亡。第二年,二姐又患急症死了。有福妈带着两个孩子继续四处乞讨为生,一路讨到鄂西北。这时候,有人家看中了大姐,大姐就嫁在了汉江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过了半年,有福妈发现带着有福待在大姐家不是长久之计,又沿着汉江支流堵河乞讨,直到看见一个开阔的镇子,也就是现在的水田镇,才决定安定下来。在这里,有福妈租了一户人家的偏厦,继续靠乞讨为生,早出晚归。后来周边都讨遍了,就到更远的地方,好几天才回家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