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微型小说)(2)

长时间不打球手痒。去球场和其他人接波打过一回,他们不给我传球,没意思;自个儿投篮,没对抗,也没意思。我偶尔想起和栾小岛一起打球的日子,也想起与他有关的杜姑娘和樊梦鱼,心里埋怨他重色轻友忘了我。

天越来越冷,篮球场也变得冷清。

初冬的一个下午,我远远看见有人在冷风里孤零零地练球,走近了看,果真是栾小岛。他就像预知了我的到来,径直把球扔给我,说,来,一对一斗牛,输了请喝酒。我斗不过他,他也压根儿没把我当对手,而是一次次把球重重砸向篮板,又疯了似的凶悍地抢篮板球,抢到后运出三分线,再突进来猛砸。我在冷风里瑟瑟发抖地看着栾小岛疯狂虐球,直到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我愿赌服输,心甘情愿请栾小岛喝酒。

栾小岛刚进门就对迎上来的老板说,找个僻静的地方。饭店没什么人,老板把一溜儿包间打开,让随便挑,坐哪间都行。栾小岛一路走到过道尽头,对老板说,就最里面这间。他才喝了不过二两,潮红就涂满了脸,话也多起来。

他说樊梦鱼要跟他分手。我问为什么,他说自己也问过樊梦鱼,樊梦鱼说他变了。我盯着栾小岛想看出他哪里变了,却只看见他满脸的泪水。他说,樊梦鱼说我哪哪儿都变了,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令她着迷的栾小岛了。我鼻子一酸,为栾小岛,也为曾经的自己。我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宽心,只好倒满了酒,端起来跟他碰杯喝了。栾小岛问我,你说,我变了没有?我哪里变了?我说,你还是你,樊梦鱼看你的眼变了,爱你的心变了。他问,樊梦鱼真的已经不爱我了吗?又问,她为什么如此绝情?他说,我为了她做了绝情人,她现在却要跟我分手,我该怎么办?又说,我不能没有她,就算死了,我也要跟她死在一起。我酒喝猛了,有些迷糊,只记得跟栾小岛频频碰杯,还记得他狠狠地说,逼急了我敢杀人,大不了就是一死。后来的事我印象全无,只确定之后我们还说了很多话,离开饭店已是凌晨。

我提前下车,隔老远就看到等在逍遥烤鱼店门口的栾小岛。

他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佝偻着腰,来回踱着步子。我望了一眼樊梦鱼家所在的小区,路灯昏黄的光照耀着空无一物的安静,制造出一派平安幸福的假象。我察觉到栾小岛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却猜不出他为什么这个时候叫我出来,我硬着头皮朝他走去。他转过身时看见了我,激动地冲我奔来。我顾不上打招呼,只紧盯着他,他腰里没刀,身上和衣服上也不见血迹。

他紧紧抱着我说,谢谢你。

我嗅到了他身上的烟味酒味,再无其他。他说,谢谢你那晚说给我的话。我警惕地望着他问,哪天晚上?我说什么了?我可不想把自己搅进一场人命案。他说,斗牛打球那晚。又说,你说爱情死了,要勇敢告别,而不是以懦夫的方式消灭对方,致使自己坠入万劫不复。人生除了爱情,还有不可尽数的珍贵之物,再说了,除了这段爱情,还有其他爱情。我们要学会和任何人任何事告别,这是人生的常态。不能一厢情愿纠缠,不要毁灭对方,也不要消耗自己。学会告别,也学会新的开始。

我茫然地盯着他问,这些都是我说的?栾小岛说,对,都是你说的。他从后腰抽出一把屠夫剁肉用的弯刀,刀背很厚,刀尖映着门廊灯的寒光,明晃晃的。我急忙后退几步,紧张地问他,你要干什么?他把弯刀掷向了黑暗里的绿化带,然后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说,我差点杀人,也差点毁了自己。谢谢你,是你说的那些话,你曾经历的那些事救了我。我惊出一身大汗,问他,我的什么事?

那晚,我们没有喝酒。我们说完话就在逍遥烤鱼店门口分别了。

我回到家后再也睡不着,翻出以前的照片看了又看,拆开以前的信件读了又读。我关了所有的灯,在深沉的黑夜里泪流满面。即使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我依然怀念生命里那段让我感到痛彻心扉的爱情,我无力阻止它如微光般熄灭,只能在一日日的绝望里苟且偷生。我对过往的回忆延续到黎明。

天亮了,我换上她给我挑的衣服,穿上她给我买的皮鞋。我前往墓地继续我的忏悔。

那晚酒后,我对栾小岛诉说的往事,是封存在我心底的一块伤疤。

我与她彼此深爱。即使天天在一起,我们也要在分开的须臾互通电话。我们憧憬着未来,商量着婚事。我以为我们的爱情坚不可摧,也以为自己能与她相守一生。她突如其来地告知我要分手的时候,我惊愕,愤怒,疯狂,把所有恶劣的情绪和狠毒的话语都施加到她身上。我对她的不辞而别更加难以接受,发誓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进行报复。我不想苟活,也要她死。我手握凶器寻找她的藏身之处,四处散布她背信弃义的劣迹。可当我终于在医院太平间见到她,我才知道,那时她被查出绝症,她怕我伤心,才选择以那样的方式悄悄与我告别,也与这个世界告别。她不是因我而死,但在我心里,我已经是个杀人犯。

她在墓碑的照片里笑望着我。我恍惚觉得,我们又回到了那天的照相馆。

照相师让她侧脸收下巴。她笑着问我,我这样行不行?我说,长得好看,咋样都行。从照相馆出来后,她陪着我打篮球,我打,她看,每当我投进时,她总是欢快鼓掌。我们球友的聚餐她也去了。虽然第二天她要参加公司组织的体检,不能喝酒,却乐意沉浸在我们觥筹交错的热闹氛围里。她以饮料代酒和大家频频碰杯,还落落大方地端着饮料逐人敬酒。她一次次对我的朋友们说,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你们都来喝喜酒呀。朋友们爽快答应,一饮而尽。他们都说我运气好,球打得那么臭,却走了桃花运。

我们散场很晚。她搀我回家,我们天南海北地说了很多话。我痛恨自己,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因为再醒来时,幸福的生活已被命运之虫蛀出千疮百孔。

她已经用死亡与我告别。而我,只能在无尽思念里落魄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