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山对着郑万昌一猫腰,然后把蝈蝈笼子往前一亮,说老爷,我回来了,您看,这黑眼铁哥……郑万昌晃了一下烟枪,拦住了王立山的话,咳嗽一声,用烟枪往旁边点了点。王立山立刻明白了,转身对郑勋也是一个猫腰,但幅度明显加大,轻声地说道,见过大少爷。郑勋用阴冷的目光在王立山的身上扫了一遍,点下头,说看出来了,你小子挺机灵。现在这世道谁还玩蝈蝈呀?边说边从腰里拔出一把锃亮的王八盒子,举起来,黑幽幽的枪口对着王立山。王立山一哆嗦,大、大、大少爷……郑勋站起身,把枪背在身后,踱着方步,慢慢走到王立山面前,突然把手从后面甩出来,锃亮的王八盒子差点儿顶住王立山的肚子。王立山的额头渗出汗珠,郑勋嘿嘿地笑了两声,蝈蝈王,不,王立山,也不,应该称呼为王队长,奎县大日本皇军宪兵队侦缉队王队长,从现在开始正式上任,这把枪也归你了。
王立山背着手走在奎县的大街上。他的个子好像明显地长高了一块,眼睛也是和北原差不多,直直地射向前方。更显眼的变化是他手里的蝈蝈笼子不见了,斜挎着的王八盒子随着双腿摆动而上下颠着。他走到孙二嫂的摊前,抓起两个大馃子,照例扔过一张满洲国绿票子,转身就走。孙二嫂从匣子里拿出一个小红帖,追了上去。王立山说,你咋的,看我不逮蝈蝈了?那倒不是,你现在出息了,官家人了,我可不敢高攀,整清楚的,一码归一码。王立山望着孙二嫂的背影,想不明白她抽的这是哪门子风。带着疑惑和不解,王立山走进了郝家油坊。
郝家油坊在奎县是个很吃香的买卖,谁家过日子能离开豆油啊。大青山脚下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土地就产苞米、高粱和黄豆。每到秋天,郝家油坊通宵达旦地亮着灯,伙计们三班倒,门口榨油的四挂马的大车、两匹马的二马车、单个的毛驴车、人力推着的独轮车排一溜儿。正在招呼顾客的郝兴发见王立山来了,刚要开口喊“蝈蝈王”,冷不丁儿地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哎呀,王队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里面请里面请!
王立山绷着脸,摆了摆手,说郝掌柜的,跟我客气啥,都为了一口饭的事。告诉你,给北原太君的豆油你可别耽误了,我家少爷,啊,不是,是郑翻译官,郑翻译官说了,那可是军需物资,整出点儿差错你可吃不了兜着走!郝兴发连连点头,不能误事,绝对不误事,咱放在心上呢,谁能拿吃饭的家什开玩笑?好,我信着你了,回去也好交差了。王立山说完,抬腿迈了一步,又转回身,哎,我说,梁大刚呢?啊,回王队长,他去四方台送货去了。王立山眨巴一下眼睛,挺巧,从明天开始,实行满洲国粮谷临时统制法,所有粮食,包括豆油一律禁止出城。那这、那……郝兴发吭哧半天,抬头再看时,王立山已经走了。郝兴发站在原地发了一阵子呆,这不让出货,生意可咋做?
梁大刚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听舅舅说王立山来了,他嗯了一声。郝兴发接着说了粮谷统制,米面油都不允许出城了,他马上来了气,这啥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郝兴发连连摆手,大外甥,小点儿动静吧,自从东洋人来了之后,咱奎县抓了多少人,崩几个了?梁大刚把碗一蹾,索性不吃了,往炕里一躺,两手抱住脑袋,眼睛瞪得溜圆。郝兴发晃了一下脑袋,说大外甥,咱就一个平民百姓,人随王法草随风,别瞎想了,熬吧!说完,叹了口气,回上房了。
奎县城东有条河,人们要往东去必须过这条河,过河就是大青山。河上架个桥,叫四方台大桥。人们走在桥上的时候,不但能听到河水的流声、轻柔的风声,更能听到蝈蝈的叫声。自从日本人来了,大青山里也来了专门打日本军队的队伍。所以,奎县的北原总是带着兵出东门,沿着四方台大桥过河进山。他过河之后,山里就会响起枪声,有时稀稀拉拉,有时如同炒豆一般,蝈蝈的叫声就被淹没了。但是,王立山站在四方台大桥上,支起耳朵,依旧能听出哪些是枪声,哪些是蝈蝈的鸣声,尤其是那极品蝈蝈的鸣叫,总是让他心里发痒。他从蝈蝈王变成王队长已经两年多了,虽然忙里偷闲抓了几次蝈蝈,但却被郑勋抽了一回嘴巴。郑勋教训王立山,说你守桥后,是抓了几个给抗联送情报的,咋的,这就有资本了?抗联越来越猖獗,招数也越来越多,你今后把心思都放在抓抗联上,把眼睛给我瞪大喽。出一回差错,小心脑袋搬家。打那以后,王立山再也没去抓过,实在犯瘾了,就支棱起耳朵听一会儿蝈蝈叫。
这天,王立山听得正来劲儿,梁大刚走来了,手里拎着一只高粱秸秆编织的蝈蝈笼子。梁大刚玩蝈蝈,这让王立山很纳闷。你小子啥时候好这口了?梁大刚说没法子,刘大窝棚我那外甥柱子稀罕这玩意,昨天正好碰到了,顺手牵羊呗。王立山拎过蝈蝈笼子,一搭眼,便放出了光,好家伙,正经东西。碧绿如玉,红眼翠哥啊,你看这背多平多阔,膀墙多厚实,这要叫起来嘎嘎响亮。梁大刚伸手拽过笼子,说我也不知道啥好赖,不像你明白,净整一套一套的,我就是随手一抓,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得了吧,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问你,就为一个蝈蝈过河?也不是,表姐说给我介绍一个姑娘。嘿,这是好事。成了请我喝喜酒。哎,我再瞧瞧。没等梁大刚说话,王立山一把掠过笼子,抓在手里,一下子把秸秆儿捏扁了,破开的秸秆儿把他的手拉个口子。王立山一咧嘴,笼子掉到了地上,气得王立山骂了一句,妈的,什么破玩意。梁大刚急忙上前攥住王立山的手,可得小心,秋风刺骨啊,别受风。王立山瞅了一眼地上的笼子,他突然觉得手感上有些不对劲儿,秸秆应该是实心的,怎么我感觉是空的呢?他抬脚碾了一下笼子,变形的笼子裂开一道缝,那只蝈蝈灵巧地从缝隙中蹦了出来,恰好跳到王立山的脚面子上。王立山抬脚甩了一下,那蝈蝈如同一片树叶被风吹走,在他的眼前向前跳跃着,越蹦越远。趁王立山看着远处的蝈蝈发愣的时候,梁大刚猫腰迅疾捡起蝈蝈笼子,抬起身时,却迎来了王立山两道狼一样的凶光。同时,一张大手伸来,抓住了蝈蝈笼子。梁大刚双手死命一拽,笼子撕裂了,但王立山手里还是紧紧地攥住了几根秸秆。王立山和梁大刚的手都被秸秆拉破了,殷红的血滴答出来,落到桥面上,滋润进泥土里。
王立山啪地掰开手中的秸秆,空壳,瓤已被掏空,里面塞了黄烟纸。梁大刚,你——他惊愕地抬起头,但梁大刚此时已经越过栏杆,纵身跳入了河中。站在不远处执勤的哨兵端起枪,瞄着水中的梁大刚。王立山猛地喊了一声,哎,你等会儿。随着话音,他几步蹿上前托起枪管,说了句把他交给我。边说边举起王八盒子,瞄准,半晌,啪,一声枪响,正在拼命向前游着的梁大刚身子一挺,随即没入了水里。
北原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