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高粱秸秆被一劈两半,三小块黄烟纸被展开,上面写着“八、油、楼”三个字。八嘎!北原拍着桌子,大为恼火。梁大刚显然是给抗联传递情报!但摆在桌子上的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八是日期、人数?油是油料库?楼是什么?会合地点吗?北原恼怒王立山失职,没能拿到全部的秸秆,要不然,抗联的意图就一目了然了。更让他懊恼的还是在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让梁大刚跑了。虽然确定他中枪了,但没有找到他的尸体,因此梁大刚是死是活还在两可之间。北原对沿河地带进行了严密控制,派出搜索队,组织人员打捞,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北原思索了一会儿,对王立山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王立山嗨的一声,退着往外走。他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郑勋,投去求救的目光。郑勋面无表情,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
王立山出了北原的办公室,郑勋走上前,低声说,太君,我分析,八肯定是日期,现在八号过了,那就是十八或者二十八。油不一定是皇军的油料库,那里重兵把守,抗联不会拿鸡蛋碰石头。我断定是郝家油坊,抗联也得吃油啊。再说送情报的梁大刚是郝家油坊掌柜的郝金发的外甥啊!北原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在办公桌的后面来回走了几步,一只手摩挲着下巴。郑勋继续说道,这个楼可能是饭店魁星楼。魁星楼老板刘雪松一直激进,我怀疑他是一个反满抗日分子。这样看来,抗联是想里应外合进城取油,会合地点就是魁星楼饭店。吆西!北原龇牙一笑,说郑桑,既然你判断得如此准确,那还等什么呢?太君,我们守株待兔,瓮中捉鳖,然后再进一步行动。说完,郑勋狠狠地把两只手扣在一起,仿佛是死命地掐住了进城取油的抗联战士们。
18号过去了,28号过去了,奎县风平浪静。但是29号这天,警笛鸣响,狼狗狂吠,郝金发和刘雪松被五花大绑地抓进了日本宪兵队。没过几天,两个人又被放了出来,只是郝家油坊和魁星楼都改名换号了,成了郑万昌家的私财。北原坐在办公桌前,两眼放着光,端详着满满一匣子金条。片刻,他拿起一根金条,一只雪白的手套沿着金条轻轻地上下滑动着。
北原这只白手套刚刚抽了王立山一个嘴巴,接着拔刀,咬牙切齿地说死啦死啦的有,吓得王立山尿了裤子,幸亏郑勋求情。
王立山走在奎县的大街上,他手里没有了蝈蝈笼子,也没有了王八盒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往哪里走。有时候他会突然问,咋不见孙二嫂了呢,想她大馃子了。这时有人抢先趴在他的耳根子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疯了?孙二嫂不是让日本兵祸祸死了嘛!说完,把手攥成拳头在他眼前狠狠地晃了晃。王立山一怔,不言语了,悄悄地转身走了,就像寒风中走进草丛里的一只蝈蝈。但每当王立山走出奎县,走过四方台大桥,走进大青山,听见蝈蝈的鸣声,立马就精神起来,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王立山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大青山,竟不可思议地遇见了一只碧绿如玉的绿蝈蝈。
惨白的月光下,王立山盯着雪地上一蹦一跳的绿蝈蝈,他放稳脚步,猫着腰,身子尽量前探,双手半合拢,瞅准机会,向前纵身一跃,脚下蹬起一股雪烟,手迅疾下按,像凭空掉下一只铁腕,飞速地罩住绿蝈蝈。这动作非常协调,也特别迅速,只在眨眼之间。王立山双手扣住蝈蝈的时候,力度外硬内软,手的空间和时间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因为蝈蝈身子娇贵,力度大,空间小,会伤及蝈蝈玉体,尤其是翅膀,那样即使抓到也废了,因为蝈蝈不能鸣叫。力度小,空间窄,时间慢,蝈蝈容易逃掉。但只要王立山上心,他蝈蝈王抓蝈蝈,还从未失手。何况眼前是从未一见的极品“冬哥”!王立山使出全身法术,这一下真是一击中的,绿蝈蝈已然被他稳稳地控制在手里,王立山感觉蝈蝈轻轻摩擦他的掌心。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这一切,从王立山一跃而起到稳捉绿蝈蝈,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等他捧着胜利果实要站起的一刹那,只听哗啦一声,雪烟四起,吞没了王立山。王立山大叫一声,随着一大片一大片棉花包似的雪块坠落下去。原来,王立山扑倒的地方是一个悬崖,雪沿着崖边长出去半米多长,那只绿蝈蝈就在这半米多的舞台上表演。
第二年春天,人们在山崖下发现了王立山。他早已经死了,但双手仍然紧紧地合拢着。人们使劲儿地掰开他的手腕,一片树叶从掌心中悠悠地飘了出来。让人们惊讶的是,这片树叶的颜色还很绿,在微风的吹拂下,向远处滚去,如同一只绿蝈蝈,一蹦一跳的。
1945年8月15日,东北光复。
这天,艳阳高照。奎县县城东门冲出两匹马,旋风一般刮到四方台大桥前,前面的人大喝一声,勒马站住,那马将头昂起,前蹄腾空,长嘶一声,旋即落地,周身颤抖。后马随即赶到,也是紧急勒马而停,马上之人不过十八九岁,他清脆地喊一声,梁县长,你马屁股上有一只绿蝈蝈,真神了。被称作梁县长的人没有回头,他端坐马上,伸出手来按住右肩,轻轻地揉了起来。阳光笼罩着他,笼罩着马,笼罩着他揉肩的手。突然,马臀上的那只绿蝈蝈在阳光中展开双翅,一跃蹦到地上,像一小块碧玉,掉在地上弹起来又落下,又如同一片树叶,被风吹拂着,在一片明亮而温暖的阳光中向前方奔去。
片刻,两匹马冲过四方台大桥,一片脆亮的蝈蝈叫声响起,渐渐淹没了远去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