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能种多少亩地(3)

第一次见闵秋霞还是在头两年的夏天,我刚随着李声在太阳底下的田里玩了一个中午,又跟他回家。他们家的门总是锁着,外头看不见里头。我原先觉得那里头闷气,便不敢进。现在我和李声成了朋友,就不再害怕了。

李声家的院子很小,我还看不分明就撞到了通往里屋的门。闵秋霞躺在床上,床边就是木头桌子,桌上有一只碗,屋里没有厅。

“你叫她秋霞奶奶。”李声对我说。

于是我老老实实地叫她,心里却直想笑。她是秋霞奶奶,李声却不是李声爷爷,李声是李声。

“你偷了秋霞奶奶的衣裳吗?”我问李声。

“我没有,都是我买的衣裳。”李声说。

秋霞奶奶穿着的碎花衣服,和李声身上那件很像。那件衣裳很薄,秋霞奶奶也没有盖被子,一床毯子退到床尾去了。她坐起来,双腿蜷缩着。

“秋霞奶奶,”我问,“你热不热,冷不冷?”

“有时候我怕热,有时候我怕冷。”秋霞奶奶的声音很漂亮,她的土话夹杂着些普通话的翘舌,像田间的野草里突然冒出的几朵蒲公英。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怕热。”

秋霞奶奶和我不一样,她又怕热又怕冷。我不怕热,也不怕冷。李声和我一样。

屋里阴凉阴凉的。他们应该是不习惯白天点灯,阳光从门口进来,进到秋霞奶奶的床边,就忽地顿住消失了。秋霞奶奶的床上很黑,她的脸很黑,头发很黑,眼睛是亮的。她叫李声给我端白糖水,白糖水是清甜的。我觉得秋霞奶奶比李声还要温和,但是我更喜欢和李声一起玩,虽然他有时候怪怪的。

李声对秋霞奶奶很好,至于我为什么这么想,我不知道。只是李声有时候来我们家,送好玩的东西给我,或者是阿公阿婆烧了菜给他,他总是说不到两句话就走。他说,我回家去,回家去了。

又一个假期,是寒冷的冬。我第二次见到秋霞奶奶。那个屋子里还是很黑,白天,没有点灯。我看到,秋霞奶奶的脸也还是很黑,但头发是白的。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了,可能是因为冬天没劲的太阳照不进屋子。她还是叫李声给我端一碗白糖水,那天的糖水很烫,我没能喝完就跑走了。

四、

闵秋霞奶奶的葬礼上,响了一天的唢呐,飘了两天的雪。那几天我住在阿公家,我看见李声家的屋外边搭起了棚子,听到了他们家来来往往的嘈杂声。我有时候走过去,有时候远远地望,没有人管我。他们家的雪化了,都是泥,我却站在雪地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李声看见了我,便朝我的世界走过来。

“全清,你今年几岁了?”他问我。

“过了年,九岁。”

“你是读,三年级了?”

“秋霞奶奶,她怎么了?”但是我说。我是糊涂的,还认不清那是葬礼,也不相信自己认得的人会突然死去。

“她去世了。”李声穿着冬天的黑衣服,他的情绪很平和。我抬头望着旁边那个乱糟糟的世界,李声于是也抬头望着。他仿佛不是那个世界的,现在他和我是一个世界的。但是他很快起身了,很快又回到他们家那个世界里。后面的两天,他都没有再找我说话。但那个世界的声音,我在外边都能清楚地听到。

来了很多人,都不是李声家的人,而是秋霞奶奶的娘家人,除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声的两个儿子,他们都低着头,穿着麻布做的孝衣。那两天我听到了很多陌生人的声音,我没能从中分辨出李声,因为,那里头根本没有李声的声音。我也可以确定,那里面没有他们俩的声音。李声和秋霞奶奶的两个儿子,可能差着几岁,却像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都机械地沉默着,被操控着做一些机器一样的动作。他们一会儿站,一会儿跪,把腰弯得很低。李声也是。他们都是大人了。

这些奇怪事情的主持者们很多,有秋霞奶奶的弟弟,秋霞奶奶的侄子,就是没有李声。我阿公说,村里的红白事都是这样的。

“是吗?”我问,“都是这样热闹吗?这些人从前来过吗?”

“没有。”阿公说。

吹吹打打的人们从田埂上走到大路上,把秋霞奶奶送走了。我站在家里的铁门跟前,望着飘飘的小雪把最后一个人的身影模糊掉。我没有跟上去。我知道,那天的李声穿着白色的孝衣,走在不显眼的队伍的侧边。这两天他很少说话。我记得李声对我说过,等他死了要撒到江里,不要埋在地里。我当然听不懂,但是今天我看到了秋霞奶奶睡着的棺材被抬走,就有些知道,秋霞奶奶就要被埋进地里去了吧。

阿公告诉我,闵秋霞奶奶,出生在村里很有钱的一户人家,李声家穷。闵秋霞读过书,虽只读了小学,但是她识得字,也会写字。李声书读得好,他是第一个从村里到城里读书的人,也是第一个被城里留下的村里人。李声的父母给他在村里寻下这门很好的亲事,就把他唤回家来。李声顺利地结婚之后,他的父母亲就去世了,葬在村后一片山里的青草地上。村里的人死后葬在同一片土地,秋霞奶奶应该也会去那里。

我知道李声不想把自己也葬在那里,对于秋霞奶奶的身后事,他一点儿主都没有做,阿公说他做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做不了。

雪停了,他们还没回来。田埂上的积雪融了,是被我踩融了的。我走到田埂上蹲下,过去我喜欢坐在这里,只是现在,冬天的雪留下了泥泞,坐不得了。我忘记了过去的冬天,我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样蹲在田埂上,望着脚下那片田。田里有没有种上庄稼,我不知道。雪覆在上面,是一块一块的。我记得李声对我说过,他们家有五亩地。他种三亩,秋霞奶奶种两亩。现在秋霞奶奶去世了,他们还是有五亩地。

我知道一亩地是六百六十六点六七平方米,那么五亩地,这个数字太大了,我在的心里乘了半天,也乘不出。

五、

我回城里的爸爸妈妈家去了,再一次来到这里,又是一个夏天。

我几乎忘记了秋霞奶奶去世的那件事情。到了火热的午后,我还是溜出阿公阿婆家,去田地里找李声。李声不在。

我站在田埂上,一眼能望到几百米开外的地方,因为眼前的土地是开阔的。从前我都是这样找到田里的李声,然后再顺着那个方向跑过去。从前我的个子更矮,水田里的稻子都能够结实地把视线遮住。我可能跑几步就错了方向,绕不回头了。但李声的个子高,他会回头找到我。

今天我没有找到他,我确定他不在。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秋霞奶奶是在那个冬天去世的。时间对十岁的我来说,走得很慢很慢。那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又仿佛只是刚才。我上一回见到李声,就是在秋霞奶奶的葬礼上。想到葬礼这两个字,我有些害怕;想到秋霞奶奶已经变作后山上的一座坟,我感到难过。这难过是去年冬天所没有的。太阳的光刺得我眼疼,我竟也感到困了,但我没有跑到树荫底下去。我还是在田埂上坐着。

李声家的田,还是五亩,两亩长得好,三亩长得不好。李声说过,秋霞奶奶生病之后,只管两亩地,李声管三亩。李声还说,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帮着秋霞奶奶种地,秋霞奶奶也帮着他种地。后来,秋霞奶奶的精神不好了,但是,她的两亩田地被李声打理得蓬勃旺盛。我望着眼前一片长得稀稀落落的田,有枯苗有新苗,有枯草有新草,都生长在刺眼的阳光底下。我知道这是李声的田。它和过去,和我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分别。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掉下泪来。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田里,我抬头,几亩田连成了一片。我伸手抹泪,眼前清晰了,然后又模糊了。我看到李声从远处走来。“全清!”他喊我。我便不哭了,先站起身子。

“你在做什么?”他问我。

“找你。”我说,“但是天好热,你是来种地的吗?”

“我来找你,”他笑道,“你怕不怕热?”

“过去不怕,今天好像开始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