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蓝喜水立村时,看这一片广阔的湖水色如蓝天,便心智大开,给它取了蓝水湖的名字。“蓝”意为纯净,“净”与“进”谐音,“水”又视为财,所以也有人把蓝水村叫成“进财村”。
蓝德书想到工地上侦察,走到半路上,撞见了花蝎子。他开着他的车,一蹿一蹿地走,雪粒子击打的车窗上,摆着欢快的雨刷。花家的老狗瞪圆一只瞎眼,看着花蝎子的车轻轻地摇尾。这幢小二楼的门前,这一段油漆道上,每天都有老狗的身影,它扬着脖子,在这里消磨时光。有一天月亮爬上东天,像一捆麻秆儿成精的那个人散着步子,从花蝎子的别墅里出来,有女人扶着,打开的车门上,遮过来几只手。老狗高翘着尾巴,对着这伙人嗞嗞地叫,像是跟他们说再见。半夜闹失眠,月色朦胧中,蓝德书出来溜夜,看花蝎子的别墅前,有群人上蹿下跳,女人扬着白森森的脸,用力扭动着红屁股。男人青面獠牙用钩子状的手,不停地抓挠女人的胸。哦啊地怪叫。以为看花了眼,回到家站在房上,再往那边看,还是那样,那些人还在那里跳舞,只是影影绰绰若隐若现,看得不大清楚了。是撞见了鬼,还是在梦游,蓝德书至今也没想明白。
他想轰着油门过去,他不愿搭理他,什么“妹夫”,浪花他都恨,何况他花蝎子。但脑袋里跳出另一个蓝德书,这个蓝德书犹豫了片刻,停下了摩托。摇下车窗,花蝎子问,去哪儿?蓝德书答,走着玩。花蝎子瞪着眼,又说,纪老驴的事,少掺和。蓝德书说,你管不着。花蝎子软起嗓子说,真不能管,水太深。
年前,花蝎子当上村主任,市里让他兼任宏伟铝业北原开发项目服务专班的成员,前几天,参加了全市改善营商环境座谈会,坐在一排带“长”人的对面,他听着记着,凝着眉,像个大干部。撞上了牛运,他是看不到他别墅前的鬼影,但他夜里开车常感到头皮发麻唰地酥遍全身,模糊地看到车窗上,扑来一张张鬼脸,喊叫着抓挠他。找来半仙儿,没看出个子丑寅卯。
花蝎子撂下话,车身子往前一耸,滚进了一团尘烟中。车里飘出的怪香味,熏得慌,蓝德书一阵阵干呕,他拍打胸脯轰开油门儿。前面,看李万勇的车从另一条道上开来,蓝德书的手就有些抖。他不想因为花蝎子得罪了李万勇。得讲良心,这几年,他蓝德书能过上好日子,依仗着李万勇,不是李万勇拉帮他,他在小厂子打工挣的钱,顶多饿不着。所以他怕李万勇,怕他看到刚才的一幕。李万勇看没看到,蓝德书不知道,反正他没停车,还加了一下油门儿。蓝德书紧跟上,揪着心,迎着冷风。风很大要把他掀翻,他缩起头,眯起了眼睛。摩托车向前冲,几次崴进草窠儿,摔掉了瓦盖。他爬起来,再拐上正道,咬住李万勇的车,顶着风头,皮夹克鼓成了一口锅。不知道跟谁怄气,他一腔的怒火,他喊着,大喊,油门一次一次加大,他骑的摩托,一声声地跟他吼。
李万勇奔医院来了,他来找纪老驴媳妇。病房里,纪老驴媳妇正在打吊针,她头上敷着毛巾,胸脯一鼓一鼓的。浪花坐在一边按着她的手。进门来,李万勇问,咋样,好点儿没。纪老驴媳妇睁开眼,又闭上。浪花说,她刚睡。蓝德书把头倚在墙上,一口一口地捯气儿。
三、
浪花涩着眼睛,嗓子有些哑。她和大姐好,好得像一个人。有一年暴雨勤,淹了房子泡了地,蓝水村小学也没影了。浪花去借读,就住在纪老驴媳妇家,在那儿连吃带住小半年,大姐待她像亲妹妹。
李万勇举着一张纸说,大姐,把手印按上,还有你蓝德书,你的名字也签上。蓝德书都懂,他的套路咋能不懂,说是先立上字据,而后板上钉钉拿钱。私凭文书官凭印,有了签字的委托书,他李万勇去讹去要,腰杆才硬。这字能签吗,不签咋能行。蓝德书答应着却不接李万勇的笔。那边,李万勇捏住大姐的手,委托书上戳出一点红。
昨晚,李万勇跟姓高的在水云阁消费,玩得乐呵,洗得亲密,话多,唠到后半夜。太阳出来了,他才打开了手机。这才给蓝德书回话。听说纪老驴死了,他赶快爬起来。这个刀条脸虾米腰屁股像被削掉了一块的家伙,哆嗦着干巴手,脖子一抻一抻地钻进车,愣是好几下才把火打着了。他走在路上,打开收音机,听北原电台的广播,新闻的头条,就是全市重点项目宏伟铝业在蓝水村建厂的消息,他听着,脸上滑过一丝冷笑。这会儿,他走在蓝水湖大坝上,故意把车开得慢悠悠,小眼睛闪着贼光,看着前头的工地,把喇叭按得哇哇响。
太阳血淋淋地掉在地上,田野、村庄、林带红彤彤一片,人和物披上了一层金花花。王奔娄叼着烟卷,低着头来回走。纪老驴盖着黄大衣,一件油渍麻花的黄大衣,眼睛半睁。小白狗脖子贴地,静静地趴着。两只鸡脚一跳一跳地啄食。几只麻雀蜷缩在树枝上,沙沙哑哑地叫。矮趴趴的狗窝还有鸡架是个遮挡,还有远处的一排白杨。较劲儿的春寒,杀骨杀肉的,想在旷野上等太阳,只能在车里,最好裹上羊皮袄。
纪老驴呀,纪老驴呀,让你躺这儿,这不是作孽吗。李万勇鬼点子一出怪笑就堆上脸。蓝德书却说,这么晚了。李万勇知道他想啥,他斜楞着眼睛说,晚什么晚,就算晚也得把他弄到那边。昨晚到现在,蓝德书数着钟点,眼没眨连轴转。你他娘的倒舒服,有软绵绵的床,睡足了觉也养了神。眼下又有能“扎”来的大钱诱着,你个坏了心肝的,要命是吗。蓝德书不耐烦,他看着李万勇想。李万勇看透了蓝德书的心思,大声地喝斥,不想挣大钱,那就滚回家吧。
天一点点变暗,烟色的天幕下,风又扯开了嗓子。旋风刮起,草叶、树枝、塑料袋统统搅上了天。蓝德书腿发软,背上的罗锅要被刮直,脑壳都要被揪掉,像纪老驴高高举起的鞭子猛烈地抽打他。他想哭,哭不出来。他跪在地上挪到纪老驴身边,拜了拜,给姐夫磕头,抬起脸哭唧唧地说,姐夫啊,忘了给你烧纸了,你可别见怪呀,我这就去买纸,不但要买纸,还要买金锞子,还有金砖。明天让扎彩店再送来一座楼房和几辆小汽车,还有彩电……都给你带上。他浑身酥麻,揉着眼睛,心里骂,李万勇你个王八蛋,你倒是说话呀。蓝德书的意思,要把纪老驴往工地那边拉,就快点儿拉,抬上车直接拉过去。可是李万勇最忌讳,他都不让送葬的人沾他的车。
他都找三轮车,李万勇喊。王奔娄颠儿颠儿地跑,不一会儿,他从村里开来一辆三轮车。李万勇去搬纪老驴,搬了两下,纪老驴像个千斤坠。小白狗忽地蹿上来,咬住了李万勇的袖筒,低吼着跟他撕扯。他忙缩手捡起一块砖头狠狠地砸,小白狗朝他猛扑,没有惧色。李万勇脚一软倒在废墟上,捂着屁股咧嘴。蓝德书憋住笑,看着他一动不动。王奔娄跑过去扶起李万勇,李万勇气呼呼地指着三轮车喊,蓝德书,你开。看蓝德书哆嗦着爬上车。往后倒,对,再往后倒。拉上王奔娄把纪老驴抬起来,咣当,扔上了车斗。
四、
离工地指挥部不远,路却沟沟坎坎,看着近,又不能横着垄沟走,得绕过一道坝,转个弯儿,才能到那里。纪老驴僵成一根棍,依然瞪着眼。蓝德书想,如果是活人纪老驴哪受得了这颠簸。以往下田时,踩着松软的土地,看看瓦蓝的天,听虫鸣鸟叫,深深地呼吸,人便融进了自然,那叫一个舒坦。现在不一样了,你纪老驴就是一坨死肉,割呀锯呀扎呀烧呀,你都不知道。你活着,你就死要面子,伤你的话半句说不得,谁一说,你就跳开老虎神。先前花蝎子来劝你,让你赶快搬走,你跳着脚骂。
快点儿开,两车并排时,李万勇摇下车窗喊。蓝德书听得到却假装没听到,车走得很慢。蓝德书想,死者为大,走得慢,那是对纪老驴的尊重。哪个人去世了,小跑着出殡?李万勇又喊,磨蹭啥,声音刺耳,像是让他把脚插到油箱里。蓝德书火气升腾,但李万勇的话不能不听,先前不听可以,现在再不听,他会急,急的后果,他领教过。他扭动油门,车邪着劲儿向前蹿,赶上一道车辙,车颠簸得厉害。他掌不稳车把,越想攥紧它手越哆嗦,还虚着身子,眼看车往下滑,惯力太重刹车失了功效,车晃荡两下翻进了一条深沟。压在车下的纪老驴露出半张脸,像是拱出头来,偷偷地看星星。单眼瞪得更大,要飞出来一样。蓝德书身子前扑,一只脚却压在车下,一动不能动。他咧着嘴喊,李总呀,救我。李万勇半开车门探出身子,瞪着冒火的眼睛,只是看。他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车灯射过来,纪老驴的脸更露狰狞,他冒鼓的眼睛怨恨地盯着李万勇。风在耳边急走,像纪老驴呼号地骂。纪老驴呀,纪老驴,你咋死犟呢,招来横祸了不是。硬要胳膊肘拧大腿,以为你是谁呀,就你尿性呀,那边的苗圃,还有养山鸡的,种食用菌的,哪家后边没人,不也乖乖地走人。蓝德书寻思,眼泪又掉下来。我车上有撬棍,咣当扔在地上,王奔娄抓起来。李万勇喊,使劲儿呀,再加一把劲儿,三轮车翻过身,挂上绳,从沟里拖出来。
传来女人的哭声,像山野的回音一节一节地飘,纪老驴媳妇来了,浪花跟在后头,悲戚地哭号。蓝德书坐在沟沿上捂着腿哎哎哟哟。看到沟里的男人,纪老驴媳妇一头扑上去。王奔娄去拉,浪花来看蓝德书,边哭边给哥揉伤腿。李万勇跳下车问,腿咋样,蓝德书不答。看并无骨折,噘着嘴搀起他。三轮车前叉子折断,车胎也瘪了。浪花抱起纪老驴媳妇喊着大姐,掐她的人中,好半天才把人救过来。也不数叨了只是呜呜地哭。她忽地站起来喊,老驴冷,我得找棺材去,人就飞了似的跑。浪花去追她,一同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工地上,水银灯挑在高杆上,大地一片雪白,车和人拖出抖动的影子。蓝水湖大坝上,几束跳动的灯光忽闪闪移来。李万勇点上一根烟,眯缝着眼睛看工地,脸铁青着,眉心拧出一个坨。他突然攥紧拳头,摔掉半截烟头儿。他喊,王奔娄,拿绳子,下沟。喊着,拴死了,往死里拴……车嚎叫着、震荡着,像一头蛮牛哞哞地叫着,撞向了黑夜,旷野上,白亮的灯光,灰紫的天幕,叠染出一幅脏兮兮的画。李万勇的凹口脸绷鼓着,像一只发怒的骷髅。
蓝德书意识到了什么,他大喊,不能这么干呐,快把车停下。李万勇不吭声,油门踩得死死,车疯狂地跑,像工地那边飞来一把钩子,牢牢地搭住车。李剜肉,你个遭雷劈的。蓝德书去拽方向盘,手哆嗦得抬不起来。他想喊,嗓子像堵上了一块泡泡糖。他堆缩了,泪珠子噼里啪啦掉。
雪星子密起来,翻滚着跌撞着,初晚有雪的荒野上,一群乌鸦像一片乌云卷过,它们落在随风摇动的树梢上,小孩子哭娘一般,叫唤得心寒。北原市区亮出一片橘黄色,像涂上了一层蜡。城里转悠几天,李万勇去掏宏伟铝业的老底,姓高的说,这点儿信息,只算摸到了这只“巨兽”的鼻子。但有个消息,算是喜事。
小白狗啥时追来了,在车前一拦一躲冲着车汪汪。李万勇猛打方向盘一次次地撞它,东倒西晃的小白狗就是不肯离开。
五、
一群人跑出来,举着铁锹和镐把,有小伙子也有大叔。他们有的嚼着什么,有的往身上披衣,像去救火,像上战场。领头的人高个子大腹便便,像个门神。李万勇迎上去,车头顶住了这群人。蓝德书抬起一条腿挪蹭着下车,嘴唇打颤。李万勇跳下车大喊大叫,不是大头头要来吗,砸死了人,还奠什么基,剪什么彩。所有人的脸上像带着一座冰山,眼珠儿喷出一趟火线。没人接话,李万勇继续说,那个大个头不让他说,大巴掌一挥,铁锹和镐把劈头盖脸打下来。警笛贴着地皮一浪一浪飞来,像粘上泥土的铜号用水洗净了清脆脆地发声。挥舞的铁锹和镐把在警察响亮的喊声中戛然而止。枪口下的李万勇趴在地上,他的后背,踏上了几只大皮鞋。
几天后,顶着凉嗖嗖的雨雾,蓝德书在村道上走,低着头弯着腰撅得背上的罗锅好像又长高了。也不东张西望直奔家里。因为他有悔过,被提前释放了。这么讲算得上有根据,他在悔过书上按了手印,完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还说那天晚上他是啥也没看到,晃荡着脑袋说,啥铲车推房,没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