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水(3)

咋进的家门,忘了,进了屋一头栽到炕头,拽来一床大被压在身上。还是觉得冷,浑身筛糠似的。叫媳妇拿来两片镇痛片吞下,热毛巾敷脑门儿,还是直打下巴骨,喷嚏不断寒战连连。到了晚上烧得更厉害,烧得神魂颠倒时忽地坐起来喊,纪老驴,你冷吗?还老是看见花蝎子鬼祟着一张大脸在黑暗里一阵阵奸笑。两天前,花蝎子去看守所递上浪花买的烧鸡,告诉他把事往李万勇身上推。在北原,花蝎子一跺脚,还是要颤上几颤的。

蓝德书指着墙旮旯的一篓鸡蛋,叫着,给大姐送去,让浪花做点儿鸡蛋糕,上火的人吃得下。媳妇说,鸡新开裆的蛋,我没舍得吃干啥给她。磨叽个屁,捯气儿的蓝德书又喊。

那天,纪老驴媳妇一阵狂跑,浪花好不容易追上,看她满嘴胡话,送她到花蝎子的宾馆,叫人看护着。

地气薄雾般地笼罩在湿地上,水边的杨柳好像睡醒了,身姿轻轻地摇在微风中。蓝德书来到镇上买了一些祭品去了殡仪馆。他点头哈腰地对保安说,我是纪老驴的小舅子,看看骨灰盒。保安脸沉成一汪水,冲他瞪眼睛。他苦着脸走到祭炉前,炉里火焰滚滚灰焦味一杆儿一杆儿地蹿,排上号点着纸,默默地肃立,看缭绕的烟灰相拥着飞升。了却一桩心事,蓝德书又到翻车的地方,洒了酒,点上三炷香,他坐在沟沿上,望着灰蒙蒙的原野。

不远处小白狗跪缩着,眼睛半睁半闭。它死了。

王奔娄也回来了来找蓝德书,哭唧唧地说,蓝哥,想想招儿,救老大呀。我能有啥招儿,蓝德书往炕上一侧歪说。不行,去求花蝎子,王奔娄指点。我才不求他,蓝德书有些急恼,扯过大被蒙在头上。王奔娄再说啥他一概不听,把耳朵捂得紧紧的。

等他起来,王奔娄摔门走了。

阳光把蓝水村照得一片鲜亮,好像洗掉了久积的灰尘。来到理发店,上上下下一收拾,镜子里的蓝德书,变了一个人。哼着小调摇晃着身子,他跨上了摩托。

宏伟铝业的工地上忙活得欢,前几天他们闹腾的地方,栽上了一匝匝的钢筋正在浇筑水泥。厂子刚有眉目,蓝水村就有二十多人招了工,签了长期合同。去上班的人都说,这厂子老好了,给的待遇不敢想。只要干三年,在城里买房,要贷款厂子给担保。想提前消费,想买捷达、买现代,厂子先把工资借出来,帮你开上小汽车。光棍多年的熊榔头和刘狗蛋刚去厂子上班,就有女人找上门儿。

六、

柳条道旁站着七八个蓝水村的女人,她们闪着妩媚的眼睛,腰身蛇蛇地扭动。这些农家女大多三十岁到五十多岁,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抹着红嘴唇,头发波浪翻滚,大胸脯微微乱颤。守望的农妇们既没提筐也没挎篮,没拿干活儿的工具,反倒是披着厚实的大衣,在摆弄时髦的手机。她们是在等车,去城里吗,也不像,眼睛却望着城里。这几年,老虎打盹儿,壮了蓝水村一小撮女人的胆,往柳条道边一站,勾引来城里的老头儿。干这事,不出力就来钱儿,也不剜身上的肉,女人想得开,男人闭上眼。时候尚早,闲着也闲着,女人们东拉西扯没话找话。

来,闹(唠)一会儿呗。

蓝德书一走近,有女人奔上来说话,声音很甜,很嗲。她故意把“唠”说成了“闹”。这女人四十多岁面色黝黑手很粗糙,像是从非洲来的,缩进衣领的瓜子脸,散发着老胭脂的味道。

又有女人围上来说,小蓝哥呀。

蓝德书还是不搭理,不正眼看。

脏不了你呀。

就是呗。

离我远点儿。

蓝德书冷脸,女人们还是戏弄他,嬉皮笑脸地拉扯。蓝德书人白净,脸瘦削,又讲究穿戴,总是收拾得干净利索,除了背上的罗锅,没缺彩的地方。

风暖融融的,蓝水湖大坝那边,汽车跑龙似的来往,像一个个音符跳在线谱上。

你们看,眼眉描得贼细的女人惊叫。

一辆小车开过来稳稳地停住,女人们围上去。下来两个“夹克男”,一高一矮,高的脸圆,矮的头尖。他们打听事,高个子问,蓝水村吧,有人答。矮个子问,蓝德书家怎么走。这、这,没等人搭话,这边,蓝德书跑了。

这几天,蓝德书总是接到陌生人的电话,要问纪老驴的事,刚接听,蓝德书赶紧撂了。后来不认识的号他干脆不接。

来了两个老头儿,挤咕着泥鳅眼,女人们■上去,要吃人。

纪老驴出事后,蓝德书总觉得身处危险中,就像头上悬着一颗炸弹。一想起来,后脑勺就凉,呼呼地冒凉气。眼下,两个“夹克男”来找他,打个照面,他跑了。两个人转身紧紧地追来,像警察追捕逃犯。手腕咋还一阵阵发麻,撑惯了摩托手像是断了,像常说的抽筋,要命的是手抖得厉害,抓不牢车把。他想,要是手一软脑袋一晕,一头从大坝上栽下去,一切都完了。

车还在追,电话嘟嘟响。

过了蓝水湖大坝,走一段水泥路,他拐上了进城的主干道。一身的灰土,满嘴沙子,顾不得了。进了市区蓝德书加大油门,摩托一阵阵高叫,箭似的涌入车流。上立交桥再过电视塔,到了向阳大道旁的湖滨广场。好多溜达的人,大人拉着孩子,指点着天上的风筝,情侣们相拥着,制造甜蜜。

他把摩托停下来,直起腰杆儿向广场走。掏出手机一看,十几个未接电话,有浪花的,另外那个号是王奔娄的。他要好好歇一会儿,就在这儿好好地喘口气。仰在一排椅子上,像一个刚刚从沙尘暴里钻出来的人。他想喝几口水润润嗓子,喉咙燎着小火苗呢。想回浪花的电话,又灭了屏。通过纪老驴的事,哥儿俩的关系有些缓和,好赖都是亲妹妹,咋能不惦记。近来,浪花男人好像疯了,有一天半夜,他摸到浪花住的楼下大喊大叫。一手拎酒瓶,一手抡菜刀,把两棵唐棣树砍得皮开肉绽。

喘匀了气,蓝德书给王奔娄打电话,抖着嗓音问,啥事。那边急吼吼地说。他站起来散着脚步向摩托走。王奔娄求他救李万勇,他没搭理,觉得没啥不对,后来一想真不该那样。刚才,王奔娄电话一遍接一遍地打,他就知道这里边有事。

姓高的他见过,个头不高长得白胖。他年纪不大,说起来官话来倒是头头是道,像个站得高看得远的大人物。酒桌上,不超三句话,就往国家大事上唠。蓝德书闹不懂,半年前他咋知道宏伟铝业要来建厂,而且知道要建在蓝水村。

此时,水云阁房间的沙发上,姓高的眼睛半眯,圆嘴巴半天动一下。有些埋怨地问,你跑啥。蓝德书红起脸,头埋得很低。王奔娄结巴,半天才吐出几个字,真,真不讲究。

七、

借媒体说话,姓高的说。他抽出一根中华烟往烟盒上蹾,刚叼在嘴上,王奔娄急忙送上跳动的火苗。烟雾散开满屋子辣味。

蓝德书反感他,觉得他能装又神叨叨的。当下,他们小团伙被打散,又没法救李万勇,姓高的肯帮忙,管他黑猫白猫,救李万勇最要紧。

没在村里见记者,也好,姓高的拧灭烟头,眼睛闪出一道亮,他拍打蓝德书说,找你,是叫你写一份举报材料,马上就写。看着眼前的白脸人,蓝德书心里吊着一个谜。

没人能想到,小厂污染的事,蓝德书曾举报过。因为到处建厂污水横流,空气和水质变坏,两千多人口的蓝水村有一百五十多人得了怪病,有的直流口水,说话咬不准字音。有的两眼模糊走道里倒歪斜。还有的手脚发麻大骨节上长包,走路像挎筐,像扫地;熊榔头他姐和刘狗蛋他妈病得更邪乎,有鸟在头上飞,就像猫头鹰那样地叫。得癌症的也不少,有的一家摊上三口。去年,蓝德书媳妇查出乳腺癌,化疗加上害怕,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蒙上一张纸,就能哭了。

蓝德书本是高中生,写得一手好作文,让他写东西,粮库打死一只耗子——不是啥大事,个把小时刷刷地写出十几页。拿给姓高的看,他不住地点头。

手机响了,浪花打来的。

快来呀,哥,他在我楼下作呢。